在入境大厅验证过生物识别信息后,新星领到了属于自己的数字令牌(token),在她右臂的半透明电子贴膜上闪烁着宝石蓝的光。通过这枚令牌,新星在翡翠岛的一举一动都将被追踪记录,并与特定的虚拟货币账户关联。
如果她完成了系统指派的任务,比如每日步行距离达到目标、消费减少碳排放的绿色食物、将空调温度设置在合理范围…等等,便能得到“翡翠币”的奖励,那是在岛上通用的结算货币。相反,如果居民的行为违背了规定,也将受到相应惩罚,bao括但不局限于个人汇率波动,导致微观范围内等价购买力下降。
正如所有设计完美的机器都会有失灵的时候,此刻,新星正恼怒地对付着一辆共享自行车。它的自动锁咔哒作响,却怎么也打不开。
“看来有人遇到麻烦了。”
新星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不用抬头也知道那是谁。
锡克族男孩脚踩电动独轮车,灵活地在再生砖材路面上前后挪擦维持平衡,活像马戏团里跑出来的杂耍演员。
“这里湿度太大,锁芯容易接触不良。你去哪里,我带你呗。”
“你?”新星狐疑地看了看那小巧的独轮车,除非自己像树袋熊一样紧抱着男孩,否则看不出哪里还能多带一个人。“算了吧,我可以走路。”
“别犯傻,天马上就黑了,而且……系统刚刚通知,几条主干道要封路进行检修,为了明天的大会。”
“什么大会?”新星望了望渐沉的天色,也许他说的都是真的。
“像你这么随性的游客可真是稀罕,先上来再说吧。”男孩打了个响指,独轮车变戏法般弹出一对鹿角状支架,正好可以让乘客踩在上面。
新星似乎没有理由再拒绝,她把背bao一甩,抓着男孩的肩膀踩上支架。男孩身体前倾与地面成六十度,以保持重心平衡。
“抓紧,我们出发了!”
两人如同踩着风火轮的哪吒穿行于翡翠岛的大街小巷。男孩身手机敏,好几次差点撞上路人,但都在最后一刻灵活地侧身扭胯,调转独轮车的方向,只是吓得新星心脏砰砰乱跳。
“所以你对翡翠岛很熟?”
“我妈在这里工作,所以我经常来看她。对了,我叫Ekam,EkamSingh,你呢?”
“叫我Nova好了。”新星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梢。“那你妈呢?怎么没来接你。”
“她本来答应要来的,我因为临时参加比赛,所以改了航班。她总是说我的日程表像一坨masala。”
“什么比赛?编程?数学?”
“你说话的口气好像我妈喔。好像印度人就不能有点别的爱好,你们中国人都会功夫吗?”Ekam又摇头又点头。“是Gatka啦,一种传统武术,用木棍和盾牌对战。”
“哦……”新星感到一丝窘迫,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社交从来不是她的强项,以至于常用“轻度阿斯伯格综合症”来作为借口。尽管看过几十小时的“社交升级”课程,可一到现实生活里,她便总会像机器人一样卡壳,蹦出令人尴尬的对话。幸好,街道两旁亮起的立体投影告示牌为新星提供了新的话题。
“所以,那就是你说过的大会?”
“噢,当然!COP41!希望那些政客能够干点正事,要不然下一次大会我们得在水底开了!”Ekam说完自己笑了起来。
新星却笑不出来。她自然知道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这与她之前参与的伶仃洋海岸线变化研究课题高度相关。但一想到伶仃洋,就不免想到爷爷,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新星的心一下子在夜风中沉了下去。
“所以你呢?”Ekam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我什么?”
“你不是来参会的,很明显心思也不在游玩上。我不明白,大老远跑到翡翠岛来做什么?”
“我……”新星犹豫了一下。“我来找……一样东西。”
“哈!我猜那‘东西’一定对你意义重大。”
新星没有接话。眼前快速掠过的街景与回忆交错在一起,渐渐变得混乱。她看到了一些奇怪的画面:装着单侧义眼的男人搀扶着裹在深色纱篷中的女子,露出珍珠般苍白的面孔,在街道拐角处,两人身体突然如石像般凝固;一队全副黑衣的安防人员在身材高大的光头白人带领下,紧张有序地横穿路面,以某种意味不明的阵型进入一幢水母形的建筑,仿佛企图从内部融解宿主细胞的致命病毒;水母表面幻化着眩目的数码艺术投影,以一种解构的方式重述翡翠岛的前世今生,在某个短于三分之一秒的瞬间,鱼头人身的怪异形象一闪而过,巨大幽暗的鱼眼以视觉残留化成两个互相纠缠的黑洞;下水道口爬出身缠海藻的半裸人群,他们如同节肢动物般跳着机械而怪异的舞蹈,在身后留下一道霓光粼粼的水痕……
“这究竟是……”新星神情恍惚,喃喃自语。一道红光从她XR视野中斜斜扫过,女孩突然瞪大双眼,表情变得狰狞,手臂死死箍住Ekam的脖子,让他透不过气来。
独轮车猝不及防地急转直刹,一股巨大的惯性把两人连人带bao甩了出去,如同两颗弹珠骨碌碌地在地上滚出老远。Ekam差点被另一辆惊魂未定的电动车迎面撞上,还好司机在最后一瞬间死死踩住刹车,只是车头轻轻地“吻”了一下男孩的屁股。
“……你疯了吗!想害死我们俩吗……”Ekam大声咒骂,揉着胳膊愤怒地爬起来。新星却毫无反应,只是表情木然地死盯着前方。
在她眼中,方才还流光溢彩的翡翠岛,此刻却正以不安的频率闪烁着红光,所有建筑物的外立面屏幕如同翻涌起血浪火海,分外骇人。随即,刺耳警笛划破夜空,一直绵延到极远的印度洋面,如同座头鲸临终时的哀歌。一道细细的白线出现在海天交接之处,正在迅速逼近、放大。
那正是新星在幻梦中预见过的死亡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