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从狼藉而贫寒的秦宫奔逃,一路仰赖他父王的恩宠,住进华丽东宫时,他似乎忘了人世间性命之轻薄。
他翻身下马,一路疾行朝前走去。
脖颈被人划开的尸身仍然潺潺冒着血,咕咚咕咚往外涌,泉眼似的顶在他肋下,叫他喘不上气来。而那被压在大人身子底下的小孩儿,则挣扎着露出一只小手,因惊恐而浑身颤抖着……
秦诏慌忙掀开那尸身,将小孩儿抱出来,然而肚皮上染穿的窟窿,却红到透黑。而后那温热颤抖的身躯,也渐渐冷却在他怀里。
他没听见一个字。
那些微弱而痛苦的呻吟,却字字句句,朝他发出控诉与悲恸的呼喊。
当那高台宝座与黎民众生离得太远,呼号声便也淡了。
秦诏像是被命运之手钳住一般,半分也动弹不得。失神之间,心底猛然生出一种浓稠的悔恨与痛楚来。仿佛一眨眼,躺在那里咽气的人,成了他的手足,成了他的姊妹,成了他的母亲……这些人,又成了他父王。
——他读圣贤书,受训于生着仁心与天子雄心的燕王。
——他吃苦,却忘了死与生,系于帝王一念之间。
这片土地在历史的轨迹之辙下,烟尘四起,再自硝烟中分崩离析,而后依靠着那一道道蝼蚁般的性命,浇筑为权力宝鼎,并化为一。
无数如他一般沉醉其中的帝王,终将权力握出血色。
韩确站定,盯着人发怔的背影,终于说了一句话:“对您而言,确实残忍了一些。可是十年前,先王治下,惨状不比今日更轻。如今这点太平,也是先王一点一滴打下来的。”
秦诏怔怔地扭转过脸来,抱着那幼小的尸身,整个人几乎跪倒下去。
韩确道:“先王杀敌无数,此生共亲征一十二回。方才换回震慑天下的荣威,换回了短暂的太平。他曾说过,八国不归,五州不臣,战事不止。”
秦诏慢慢皱起眉来,声音一点一点从肺腑中挤出来:“可……可我父王仁心,以八国五州为之教化,并不忍心,起兵屠戮。而是要兵不血刃——”
韩确没说话。
秦诏沉默了一会儿,那话也没说下去。
直至韩确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伸手拂掉他膝袍上的灰尘与泥土,才开口。
但他并未直接回答秦诏的疑问,而是说道:“早前,边境也不太平。只不过,五州粮草、兵器有限,虽有杀戮,却也镇压下去了。这次,来势汹汹。”
秦诏抬起头来,自遍地的尸体遥望过去,直至远处绵延而虚无的山影。越过关山,他仿佛望见燕宫华奢的琼楼玉宇,和静坐金殿之中、含着微笑的淡定人物儿。
“你这蠢货。”
“仁之一字,岂是杀戮可解的?”
此刻,燕珩正扶着一卷治国策,盯着上头的一句话失神:
[吞于二周三百载,止战养息,而后复起,之于大势,未有天下之主。]
片刻后,他搁下册子,强叹了口气,问道:“秦诏已去月余,为何还不曾与寡人飞书?……战事之险,恐怕要叫他吃苦。”
德福问道:“不是有韩将军在吗?恐怕不会叫公子亲去战场。”
燕珩停顿片刻,“也该叫他见见血,便知道,这许多事,并非简单的道理。遥想当年,寡人受训于先王,也觉得该强攻八国才是。”
德福想起燕正那张血脸来,便忍不住打颤:“王上仁慈。”
燕珩轻叹了口气:“如今的太平,也是先王打下来的。”
就在那一瞬间,秦诏猛地明白了。
他父王骂他蠢货,在于他之心,并不从“仁”出发;而非因之于“杀”。
那句话自金殿和边境的浓腥村落之中,同时脱于唇边。
一位含着笑,而另一位,却微微颤抖着嘴唇——“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1]”
然而烽火交连,寂静的尸林中,并无人知。
又月余,来自前线的战书之中,向燕珩禀告了一件要紧事儿。
算是告状。
又像是褒奖。
总之,口气怪怪的。
魏屯禀上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