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怔地盯着地上,血水顺着砖缝蜿蜒,汇成一道道细流。须臾,他踩过血泊,拖着被染成猩红的袍摆,“我亲自去谢罪。”
魏知砚踏入中堂时,已剃净须发,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色长衫,仪容整洁如常,仿佛方才颓然立在血泊之中的人从未存在过。
魏明德端坐上位,见他进来,略抬了抬眼皮,“来了?”他轻啜一口茶,扫了眼窗外的天色,“不错,有长进。”
魏知砚整袖肃立,躬身行礼,“父亲的教诲向来刻骨铭心,儿子不敢怠慢。”
魏明德这才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你可知为父为何如此责罚于你?”
魏知砚垂眸不语。
魏明德放下茶盏,将话锋一转,“你可还记得你七岁那年,在书院后巷捡了一只野猫,心疼得很,甚至从书院偷跑回来喂那只畜生,耽误了不少功课。”
魏知砚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记得。”
“后来为父命人将猫扔了,你做了什么?”
“儿子……”魏知砚喉结滚动,声音却是平静,“日日逃学去寻,还央求奶娘帮忙。再后来……”顿了顿,“后来儿子回府,亲眼见到奶娘……”
“因护主不力,被杖毙。”魏明德冷冷接话,“但你可知他们真正该死的原因是什么?”
这句话里说的是“他们”,包括从前的奶娘,自然也包括刚才院子里的张嬷嬷和其他下人。
魏知砚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他清晰记起七岁那年,他下学归来,兴冲冲跑去找奶娘问小猫的下落,却看见她趴在院中的条凳上。板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奶娘渐渐微弱的呻吟,以及那刺目的血色……
他拼命挣扎着要冲过去,却被护卫死死架住。任凭他如何哭喊哀求,板子依旧一下重过一下,直到奶娘的头软软垂下,再无声息。
他记得自己踉跄着扑过去时,奶娘的眼睛还睁着,手甚至还是温热的,却再也没办法应他一个字了。他哭了整整一个月,甚至很久都无法适应没了自小幼陪伴他的奶娘的日子。
父亲从未责骂过他,只是在他跪在灵堂前时问了一句,“可知奶娘为何而死?”他答不上来,父亲便让他“想明白为止”。
这十几年,他始终未能参透。直至今日,听着院中此起彼伏的哀嚎渐渐微弱,听着板子一下一下落在皮肉上的声响,他才终于明白——
是他对自己的纵容害死了他们。
魏明德负手走向他,“当年为只野猫,如今为一个女子。你这般失了分寸,为父不得不再给你提个醒。”
提到“女子”,魏知砚原本黯淡无光的眸中闪过一丝异样,“南星不一样。”
“哦?”魏明德驻足,“所以这次你能眼睁睁看着满院仆役受刑?”
他侧目看向魏知砚,像是在欣赏自己调教出的杰作,突然满意地笑了,“是,是不一样。若非如此,小满宴那日,为父也不会答应你留她性命。只是……”他笑意忽地一滞,连带声音也冷了下来,“但倘若这只‘猫儿’敢乱伸爪子,为父就不止是杖毙几个下人这么简单了。”
魏知砚的指节在袖中攥得发白。
他生在锦绣堆里,自幼被护得严实。父亲虽严厉,却为他挡尽朝堂明枪暗箭;长姐如慈母,将他捧在手心呵护,弥补了母亲早逝的缺憾;长兄在世时,更是连骑马都要亲自为他牵缰绳。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何其幸运,一生都与日晖为伴。
正因如此,他只需专注诗书礼乐,做个光风霁月的魏二公子。也正因如此,他一直想不明白当年奶娘为何会死。
直至小满宴那日,他站在朱红宫门外的阴影里,亲耳听见父亲与长姐如何处置薛家遗孤,字字句句,如淬毒的银针,将他扎得体无完肤。
后来,他跪在祠堂,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第一次觉得陌生。原来他所谓的幸运,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他以为沐浴的日晖,实则是腐土里开出的恶之花,亦是他从来最为不耻的。
他迷茫、纠结、痛苦,曾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想要弥补些什么。甚至跪在父亲书房外整整一夜,只为求他们放过薛南星。那时的他天真地以为,爱便是倾其所有护她周全,连坦白真相的念头都在心头辗转千百回。
可宁川重逢那日,当他看见薛南星与那人并肩而立的身影,所有愧疚与善意都在瞬间焚烧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欲望与愤怒。
那一刻,他才明白,爱不是守护、不是付出,更不是牺牲,而是霸占、摧毁和破坏,为了得到对方不择手段,不惜令对方伤心,只要他能得到她。
或许,本质上来说,他与父亲和长姐一样,他骨子里流的,终究是魏家的血,他根本也是他最瞧不起的那种人。
解开困扰多年的算题终于解开。
魏知砚抬眸,目色突然冷下来,这种冷,不是森冷、寒冷,而是对自己极度失望,却又已然接受的冷。
“儿子一定会让南星乖乖听话的。”他顿了顿,抬手郑重一揖,“不过,儿子有一事相求。”
第107章回京夏至方至,京城的槐花便……
夏至方至,京城的槐花便落尽了,昭王便是在这样的时节回了京。
陆乘渊此行离京,全然不知情的只道他是奉旨离京办案,毕竟这天下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汹涌。远有乌邦虎视眈眈,宁南国蠢蠢欲动,近有换粮案多地频发,文官与武
将剑拔弩张,尤其工部和兵部,先是因修建摘星台一事争执不下,后又为派谁去宁南平叛吵得不可开交。
而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人,如太后、凌皓等稍亲近些的,则以为陆乘渊是去俪山调养旧疾。直至太后凤体突然抱恙,一道加急懿旨才将他匆匆召回。
与昭王回京的消息一同传开的,还有一则惊雷般的秘闻——十年前命丧青峰崖的薛尚书嫡女,竟奇迹生还。
当年薛尚书清名满朝,府上惨案曾令多少故旧扼腕。如今这桩秘闻,犹如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千层浪,京城各处茶寮酒肆皆在热议此事。各种传言绘声绘色,愈演愈烈,不过两日,便添了七八个话本子般的桥段。
“听说那薛家大小姐当年被隐世高人救走,这些年在终南山修道……”
“我二舅在刑部当差,说是在乱葬岗发现时,她手里还攥着把滴血的剑……”
更有甚者拍着桌子嚷嚷,“什么死而复生,说不定是苗疆巫女借尸还魂!”
……
薛南星放下车帘,转头看向陆乘渊时眉头微蹙,“虽说我回京的消息传得越开越安全,可这些谣言未免太过离奇。”她指了指自己,“借尸还魂?他们怎么不说我是狐仙转世?”
陆乘渊唇角微扬,“越是荒诞不经的传言,反倒传得越快。”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依我看,不出三日,市井间就该有《薛氏侠女传》的话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