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工的最后一天,是个周日。
园区负责人特意见了林湛,感谢他这段时间的义务劳动。
那人拿出一只红丝绒盒子,戒指尺寸大小,在谢辞冷峻审视的目光中缓缓打开,赫然是一枚印着青兰山游乐园的徽章,最下方深深浅浅地浮了一枚精致的红十字,在阳光下,鎏金似的。
林湛接过,珍重地轻抚,忽然将徽章抬起,在谢辞的大衣左胸前比了比。
谢辞的表情一瞬缓和:“怎么?要给我?我又不会救人。”
“你会。你做得比我好。”
林湛扬起脸,看着谢辞,眉眼在笑。
他没有再继续摧枯拉朽地瘦下去,脸颊稍微长回一点点肉;脸色虽然还是苍白,但不像之前那样一碰就倒。
谢辞望着那两只白皙细长的手在他胸口口袋上折腾,便也没再推辞,让那枚徽章安稳地降落在胸前。他低头帮着林湛收拾医药箱,耳边传来两人的对话。
“林医生,走前想不想再玩点什么?距离闭园还有一个小时,所有项目对你和谢先生免费。”
“不了。”
林湛婉拒负责人的好意,转身走向谢辞。夕阳落在那人的肩膀,金灿灿的,像是某种永不会熄灭的火焰。
一瞬间,心底某处干裂的河床再次涌出了暗流,像是再也不会被风雨摧灭的勇气。林湛忽得脚步一顿,扭头对负责人笑了笑:“我们想去观景台看一看。门票也免费吗?”
今晚没有焰火,人少得可怜。
林湛和谢辞是木栈道上仅剩的影子,一步一步,更接近山顶的月光。
谢辞不紧不慢地走在林湛前面,每到有风的地方就稍停一下,用自己挡住那阵风;林湛脚步轻缓,每走两步就要适应一次风向变化。他的呼吸有点颤,但没说话。
直到他们并肩登上观景台。此刻,整座城市匍匐在脚下。
城市的灯像是从地面缓缓长出来,一盏一盏,将夜色的边缘推得更远。
林湛站在观景台边缘,扶着斑驳老旧的木围栏。风吹过他发梢,羽绒服领口被吹开一角,露出侧颈还未完全褪去的红痕,那是那天半夜高烧晕倒时摔出的淤斑。
谢辞站在林湛身后,张开大衣,将单薄的人裹在怀里。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在对方身边。他知道林湛需要时间。
风呼啸而过,像是思念的回声。
直到林湛轻轻开口,声音低得像是要溺死在风里:“爸妈走的时候,都不痛苦。他们好像只是睡了一觉,就离开了我。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死亡是一种解脱。发病的时候,我总是盯着窗外看。我求爸妈能来快点来接我,带我一起走,别留我一个人,我会害怕。”
“后来,我遇见了你、遇见了师父和子宁,做了医生,找到了很多让自己留下的理由。有时候还是觉得难熬,但是睡一觉,想想你们,也就觉得能再多撑一天。”
“决定要学医的理由真的很简单。我想救自己,也想救别人。哪怕我的生活一塌糊涂,但能救人,总还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只不过做了医生才发现,救不回来的病人比救得回来的还多。就像……他还那么小。谢辞,他太小了,小到只剩孤零零的一条命。他还没幸福过,也没人教会他活下去的道理,就被人哄骗着去死。”
“他那么信任我,我反倒像个傻子,成了……最大的帮凶。我不知道我这么多年都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还能做什么。谢辞,我真的不知道……”
林湛的身体在发抖,是无法抑制的愤怒,还有无能为力的痛苦。
谢辞没出声,双手环在林湛腰间,从身后更紧地抱住;下颌抵在林湛瘦削的肩骨上,存在感很强地压着他的重量,生怕对方被风吹倒。
林湛很浅的呼吸颤了颤,用冻得冰凉的手指插进谢辞捂在他腰间的手掌,声音压得更低:“你那时候是不是也怪我?怪我没把李立救回来?”
耳边响起很轻的吸气声。很久,谢辞才说:“没有。我怪自己。”
“我以为我能帮到李立。账户建好的那天,我亲眼看见那个孩子死在手术室里,我做的一切像是自我感动的笑话。我还以为我能保护好你,我以为我处理掉舆论,挡住所有污水,就能不让你受伤。结果你还是病了,还是瘦了,还是一个人跑到郊区的破宿舍里发烧到三十九度。你连哭都不让我知道……”
说着,他的嗓音忽然哑了一度。谢辞闭了闭眼,才轻轻笑了一下:“林湛,你看。你和我都妄图做别人的神,最后都输得一败涂地。”
风吹得很冷,但谢辞的声音缓缓贴了上来,像一张手掌,覆在林湛那颗缩着的心上。
“不要勉强自己,不要觉得医生就该无所不能。林湛,每个人的生活都一样糟,你可以生病、可以害怕,再糟一点,再坏一点,都无所谓。我陪你发疯,陪你发泄,陪你失眠。你想走,我就走在你前面帮你点灯,你想停,我就在你身后陪你等天亮。”
谢辞大手抚着林湛冰凉的侧脸,吻了吻他微红的眼睛:“如果你熬不过去,那就闭上眼往后倒。林湛,我会接住你的,一定会。不要觉得亏欠,也不要说什么拖累。如果病倒的是我,你也会这样接住我的。我从来不怀疑这一点。”
身后,城市的灯已经全部亮了起来,像一片密不透风的星河,将他们包裹在静谧的角落。林湛轻轻靠在谢辞怀里,呼吸渐渐平稳,但身子依旧很轻,仿佛越过这一步就已经耗光了所有的力气。
谢辞蹲下,将林湛背起。
那人轻飘飘的,像是一页被吹皱的纸。谢辞步履很稳,在下山的半途忽然转了个方向,走向停车场。
被风的转向拂过侧脸,林湛疲倦地抬了头,又一愣:“不是要回去吗?”
谢辞打开副驾车门,低头吻过他的手:“时间还早,赏脸陪我兜个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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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将树叶吹得哗哗响。
车驶出游乐园外的山道,穿过城市边缘的街区。街灯一盏盏退后,远处是海面、桥梁、废弃砖房、一条几乎没有车的旧路。
林湛靠在车窗边,没开口。
他今天确实累了,情绪像刚翻过一座陡峭山峰,身体还没追上心理的松动。
谢辞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开着车,保持恒定的速度,沉默而笃定地沿着路走,没开导航,也不管尽头到底通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