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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融所玩的游戏,无论是金融还是围棋,都有着局势微妙而瞬息万变的特征,但他们本质是服从规则的,一切都有迹可循,有着数学的美感。
因此混乱、失序、倾斜……都格外能挑动他的神经。
雪地里的追逐,父亲领口上的抓痕,留昭格外坚定地拒绝相信那份调查报告的态度……老宅里的种种细节在他脑海中偶尔闪回。
远光灯照亮了黑暗中的道路,崔融开车回别墅时,一些细微的不协调刺着他,他的思绪有些漫无目的地游荡,大部分时候还在想那个完全在意料之外的吻,某一刻,一个画面突然出现在脑海中。
孙思在院子里等着他们,他们在中庭花园分开,走进父亲的书房之前,他想着留昭唇上的伤,回头望向他的背影。
——他进的是父亲的卧房。
车开在一处弯道上,远光灯中出现前方的护栏,崔融在一瞬间回过神来,用力踩下刹车向外打方向盘,随着一声巨响,深灰色宾利撞上了山道的护栏。
崔融困在安全气囊和座椅之间,血染湿了他的眼睫,他用力睁开眼,试图去掏手机,右手传来一阵剧痛,他咬着牙,用另一只手摸索到了衣兜里的手机。
他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另一个电话打给自己的生活助理。
轻微的动弹都让他眩晕,崔融趴在沾满血的安全气囊上,鲜血缓慢地滴落下来——
【我会死吗?】
不,他甚至伤得算不上重。
那一刻,自怜自艾的情绪让崔融发出自嘲的低笑,他又一次想,他去的方向是父亲的卧房。
而父亲有一个会抓伤他的情人。
他说不要信夫人的话,这是崔月隐对他的惩罚,是他的把戏。
这才是惩罚,不是玩笑一样的禁足。
这真的只是惩罚吗?崔融试图去回忆他们的相处,但他得到的只是模糊的印象,在年幼时他们当然非常亲密。他十几岁时的一个傍晚,母亲带着循去维港探亲,他独自上完网球课回来,路过父母的房间时听到里面传来悠扬的音乐,房门半开着,昏暗的夕阳让一切都变得很朦胧,房间里的父子两人光着脚,父亲让留昭踩在他的脚背上,教他跳一首舞曲。
他们的动作很优雅和谐,孩子抬起脸问:“daddy,我学会了能参加你的宴会吗?”
“当然不行,小昭。”
过了一会儿,他小声抽泣起来,但仍然被搂在怀中跟随着父亲的舞步,直到房间里终于响起一声叹息:“嘘……小昭,哭得小声一点,你要让我们听不清音乐了。”来⒌㈧0;64,1⒌0⒌追更
如此亲密无间又令人无法承受的注视。
从少年时代开始,他不再是那个充满依恋和渴望的孩子,他像一只刚开始长出爪牙的小兽,试图建立起自己的领地和边界,他的抗拒和挑衅不知疲倦,一寸寸地将带毒的亲密目光推开,父亲依然喜欢他的陪伴,但崔融想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是屈服而不再是亲近。
他甚至想不起来他褪去稚气,筋骨拔高之后,他们之间过于亲密的场景。
在家庭聚会中,他也只是三个孩子中的其中一个,并不会得到什么额外的关注。事情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他想起留昭在雪地里的神情,他的情绪很低落,但依然生机勃勃。
或许他搞错了,一道抓痕并不能说明什么,他只是去了一趟父亲的卧房,但崔虞臣的神情又出现在他眼前,如果只是情人,他不该如此震惊。
他想着他们之间的关系,重新回想他们在一起时说话的声调、语气和动作……他突然又想,旁人眼中我与他又是什么模样?
一对冷淡的、疏远的兄弟。
救护车赶到时,失血和眩晕已经让他有些神志不清,几个小时后,他再次醒来时,胳膊和头上的伤口已经做好了急救处理,被他打电话叫过来的生活助理正坐在病床旁边。
她是个五官凌厉而美貌的年轻女性,在卫衣外面套了一件宽松的羊绒大衣,坐在椅子上刷着手机,见他醒来起身说:“James,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崔融的声音有些虚弱,他睁开的眼睛很快又半合上,易静雯将单人病房的灯光调暗了一些,她拎着袋子装着崔融沾血的衣物,将手机放在他床头。
“孙思先生刚刚打了你两个电话,我接了第二个电话,告诉他你出了车祸在医院。”
崔融点了点头,他示意了一下,易静雯将床头摇起来,往他背后放了两个枕头,说:“我去叫医生。”
过了几分钟,医生来检查了一下他的瞳孔和脉搏,示意护士看一下他的输液情况,说:“崔先生右臂骨折,多处软组织挫伤,有轻度脑震荡,CT结果排除了脑出血和颅骨骨折,建议留院观察一周,目前给了少量镇定剂和镇痛剂,如果恶心和眩晕加剧,再叫护士调整一下给药量。”
“不用了。”
药物带来的昏沉感很明显,他像沉溺在一片浅海里,各种思绪漫无目的地漂浮,崔融闭上了眼睛。
医生和护士离开后,易静雯坐在不远处的单人沙发上,偶尔抬头看一眼输液袋的情况,房间里只有她手指敲击着屏幕键盘发出的轻微声响,她处理完事故的理赔,心中稍微觉得有些奇怪。
她是维港人,从秘书室做到他的生活助理,在易静雯眼中,虽然崔融长了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但实际上他有好胜心、有攻击性。赛车、赛艇、拳击、赌马他样样都很感兴趣,典型的受着英式贵族教育长大的青年,享乐与工作一样重要,都是生命中值得投入的体验。
易静雯知道他在云京也偶尔会开快车,但他出事时开的是一辆宾利,这不像他想要开快车时会做出的选择。她心里想着,只希望他没有嗑药,她对现在的工资很满意,但也不想某一天被叫过来处理药物过量的问题。
相比几年前在维港,回到云京之后,老板的生活确实要无聊很多,他保留的乐趣基本只有拳击和围棋。
易静雯起初感到不理解,不过她偶尔去过本家一位崔先生的赏香会后,就明白了这种无聊,云京的格调在她眼中也很乏味,而维港的那些游戏,在这里又变得幼稚和野蛮,被无所事事的小孩子们塞满。
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易静雯立刻过去拿起来,她看了一眼还闭着眼睛的崔融。
“谁的电话?”崔融的声音很轻,易静雯回答说:“孙思先生,要接吗?”
“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