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总多寒凉,是个霜打凄草的节令。
桑青却穿得很薄,他淌着汗,在寒霜天里纵马。风和雨露都被甩在身后,桑青只管朝前狂奔。
他有了“神”力,不再是众生,可他“神”力微薄,又依旧撑不起全部众生,因此酗酒成了他塑造强大的惟一来源。
桑宛双没有承担众生祈愿的能力,但他可以骗自己无坚不摧。
忽然,桑青耳旁传来一声惊呼,梳子骤然落到地上。
桑青一副眼饧之态,他抬起眼,从镜中看到小僮诧然的神色,问:“怎么?”
小僮拾起梳子,嘟囔道:“神主,你的红发比往日多了。”
桑青醉意为消,闻言懒散笑道:“又不是白发,你哭什么?”
“我怕你受他们的反噬。”小僮抽噎道,“你的信徒遍及世间,他们将性命全然拴在你的身上,若他们不幸在远方死去,却要你承接他们的苦果,但这分明与你无关!”
他说得不错。所有信徒的因果都与桑青相连,那不是生长的红发,而是死去的命脉,也是他没法庇佑众生的象征,这意味着神灵是个只会酗酒的废物。
死灵变成红发,令他在这漫无边际的一生里都无法摆脱。
桑青却不在意,反倒取笑:“小子,你还挺有良心,不过神灵之事,你知之甚少,可不要妄图揣度。”
“我可同外面的人不一样,神主你说过我可以和你朋友的!”小僮重新踩上凳子,为桑青盘发,“但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逼得我只能同那些人一起瞎猜。”
“嗯……你说得不错,我们的确可以做朋友,这样吧丹无生……”桑青思索片刻,又说,“你还想知道什么?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我今日准许你问三个问题。”
“真的吗?”丹无生偏过脑袋,试探道,“是外面那些人都知道的吗?”
桑青提醒道:“这已经是两个问题了。”
丹无生“啊!”了声,说:“这也算!你耍赖皮!”
桑青大笑起来,浊酒之气彻底消退。
丹无生轻咳了声,一边为桑青梳头,一边问:“君主赐你神号‘渡生生’,为何不接?”
桑青听罢,露出副奇也怪哉的表情:“有吗?什么时候的事?”
丹无生大吃一惊:“你不记得了?天啊,兄弟,你怎么能不记得!你将君主派来地信使关进马厩里一天一夜,半夜你还命我学雪狼嚎叫,惊了马厩里的马,第二日那信使顶着一头马粪马尿,鼻青脸肿地跑出来呢!为这事儿,君主还打了我的屁股。”
“天啊虎兄。”桑青霍然转身,“君主真是个蠢蛋,竟不知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这你还能忍住不咬他?”
丹无生道:“我要是暴露真身,神宗立马就能将我收了!说远了……我不信你忘了这事儿,究竟为何不接君主赏赐?”
桑青又闭目养神,慢吞吞踩着凳子,似乎在品味这个“赏”字。
“我适才已经说过了,他是个蠢蛋,这名字难听,我不稀罕。”桑青悠然道,“他为我赐号,我若接了,便是昭告天下神宗仍受朝廷辖制,里面养的不是为民除害的正道之士,而是为虎作伥的伪君子。到时候众生谁还敢求我,谁还信我?你知道的,我花了许多年才将神宗烂透的劣根掰正。”
“我明白了!百姓对朝廷早有怨恨,却敢怒不敢言,这封号你若接了,在众生眼中你便是与朝廷这群豺狼为伍,以后大伙儿再也不敢在你跟前说真话了。”丹无生一点就通,随即又问,“神主,你的神位分明是继承而来的,又为何要欺瞒神宗弟子,告诉他们努力成神是靠修行呢?我真担心他们最后成不了神,来找咱们算账!”
桑青却不以为意:“成神么,我只需设定一个标准,再昭告天下,达者即为神。所以只要孜孜矻矻,照规则修行,他们必定会成神。世间的术法皆我独创,世间灵能皆来自我身,我既能让他们予取予求,也能剥夺他们的力量。”
丹无生似懂非懂:“那神祇身殒真的会六月飞雪,腊月炎阳吗?”
桑青道:“不知道。”
丹无生说:“不知道?”
桑青耳边还回荡着那座神龛的笑,它死之时,天地万象并未因“神”之陨落而兴起风浪,相反,弑神那日只是个很寻常的艳阳天,光与风都和煦。
桑青看向镜子,自己嘴边仿佛还有血渣和生肉。这副光景像鬼一样缠着桑青多年,不断提醒他:你不是神,别忘了,你继承的是邪祟的诅咒,别以为你走了众生之道,便能遮掩你是个邪祟的事实。
哈哈,众生还不明白自己拜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什么东西?使用邪祟之力却被冠以神祇之名的可怜虫。
桑青平静道:“不会,被雷劈倒是有可能。”
“哦。”丹无生又问,“你为何时常揣着那把匕首?你不是有那——么大的长刀吗?”
桑青闭眼小憩,懒洋洋的:“你糊弄我,三个问题已经结束了。”
“哎呀神主。”丹无生用哥俩好的语气说,“咱们谁跟谁呀?况且这关乎您的日常,我作为神童,问一下又不算逾规越矩呢!”
“你想知道么?”桑青散漫道,“我将用这把刀行报复之事。”
丹无生从凳子上摔下来,颤声说:“报报、报复?谁?”
桑青道:“弃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