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好姨丈和小姨,第二日,梁道玄入宫面见太后。
梁珞迦以为他是来为赏赐专程道谢,笑道:“秋日里宫中上晋贡品最多,我与霖儿用不了那么多,亲戚也不过哥哥和洛王,都赐下去也是应当。”
梁道玄推己及人,静静看了妹妹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我们兄妹,不说那么多谢与不谢的。今日来是因我自己吃了苦头才知道,妹妹这些年一个人在京中,外面风光,心里一定委屈难言只多不少。”
梁珞迦何等聪慧,忙问:“有谁找了哥哥的麻烦吗?”
梁道玄并不遮掩欺瞒,将昨日之事一字不落讲出来,最后道:“……咱们兄妹二人,同一个亲爹,他们怎么说我,想来这些年也怎么说太后,只是表面上的尊卑,也动不了背地里人的舌头。但我想,不能这样下去了,这口气不是咽下不咽下的事,妹妹,一个人,不是家,但我们两人,必须撑起自己的门楣,为自己,也为圣上。”
梁珞迦的表情是愤怒也是悲伤,那是一个很复杂的表情,很快,就变成了坚毅:“我明白你的意思,哥哥,这件事你不必再管,你还要安心备考,交给我来就是。”
“我不是托你办事,这也是我的大事……”
梁道玄话没说完,就被梁珞迦斩钉截铁的打断:“我知道哥哥不是来让我消遣恼人之事,但是我不能只让你一个人在前面,又是读书科举,又要扛着流言蜚语。你且出京踏秋几日,这时候帝京周边的郊野正是好时气,散心回来预备省试也有心力。你避开嫌,我也好做些事情,不然叨扰你,我才真正于心不安。”
妹妹这样说,梁道玄也不再推诿,见了小皇帝外甥陪他玩了一会儿,也就出宫告辞。
原本他打算自己出门,谁知姑母知晓,刚巧又是崔鹤雍的秋休沐,便让表哥陪伴,二人一并出城三日。
秋休沐是京官特有的假期,重阳节前后,家中有父母需要侍奉的官吏可自行上报,轮次休假,以示皇恩浩荡重孝崇礼。如若大朝在这几日且母后健在,皇帝也是要按照祖制请一天假,陪伴太后。
崔鹤雍的假期不多不少正好三天,姑母表示自己和姑丈好得很,他们且出去走走,无需担忧。
京郊风光秋日最盛,梁道玄是听说过的,只是还未到漫山金染的时节,浓绿依旧也是别有一番葱茏风情,兄弟二人齐肩策马,争着先后,仿佛回到十三四岁年纪的北威府近郊,比试马术放骑而奔,烈烈的风迎面极劲,少年怒马鲜衣。
出帝京北水路门,沿贯天江水道北上骑马两个时辰,过崇关重镇,便是京口北小镇乐宁。此地虽小,却是帝京北水码头沿途最后一靠,修整船只沿江排布,蔚为壮观,码头一排青墙虎窗内人头攒动,商旅往来不绝,尤其秋日之初,人迹只多不少。
“乐宁气候润燥得宜,又在太阿岭与贯天江交汇之地,雨水丰沛疏土排涝,此地花农养种的诸多品种,都是上贡的名卉。”停下马,梁道玄向崔鹤雍表明此行目的,“不过我想,自己来逛一逛挑一挑新秋的菊花桂花,回去给姑母姑丈,我小姨姨夫,还有老师都捎带上。”
梁道玄向来温情恋家,无论去哪,总惦记家人,崔鹤雍也笑:“那咱们一起挑。”
乐宁镇的好花圃大多不在镇内,二人找了沿江的馆子吃了顿此季肥美的鲜鱼,动身再去镇外山台地间成片的花圃。
正值种菊的季节,一趟山路花气袭人,尤其多见金紫二色菊花与丹金二色桂花。
山路间,往来商旅采购人影于花丛间窜动。也有京中讲究的大户人家负责采买之人,来此地优中选优。因许多山路陡峭,马车倒不如驴驮便利,梁道玄和崔鹤雍一路躲闪着驮队,看了几户,都觉得品相普通,偶尔有些稀奇异种,或是花势极佳,梁道玄便都买下,一会儿走回来时再商量运下山的事宜。
可除了菊花和桂花,其余却无甚稀奇,梁道玄感慨人果然都是竞逐时兴花卉,也寻不到什么奇珍,正打算离去,谁知目光无意间绕过几株高大的榆树,一小片山茶花圃犹如鹤立鸡群,分外惹眼。
“山茶是南种,多在南边沧江一带生长,在帝京郊外敢种这个,必然是艺高人胆大。这家或许有稀罕物,咱们过去看看。”梁道玄最通花草之道,外行看谁种得热闹花朵大且多就去问价,他却是实实在在看门道的内行。
“我见你在北威府我们家里的暖房也种过山茶,白瓣带一丝红沁,好看极了。”崔鹤雍了解弟弟的本领,话中的意思是他的能耐不比这口中艺高人胆大的行家差。
梁道玄笑着领受,走过山茶花圃,一口气认出十来个品种,有些常见,有些十分稀奇,连他也惊奇停下脚步端详,心道这回可要好好和行家盘盘道,听听经了。
种花养花的生意极其辛苦,因要每日照料娇贵花木,花农的屋子一般都只能修在离花圃近的地方,小院里也有几株木花,远看正开着点点莹白,院内似是有人已在谈生意了,只是仿佛不大愉快,略有吵嚷的声音。
崔鹤雍见状便不打算让梁道玄过去掺和,谁知他们谈话的内容却勾起了弟弟的兴趣。
“你们在这罗里吧嗦又不买花,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夫!你们赶紧回去吧,我这院子里的鸡都吵得不下蛋了。”
老花农似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脾气和语调都有乖张,不留半点余地。
梁道玄听了想得却是,是什么花这么难侍弄?
他不由得朝前一步。
与老花农婆婆说话的,是两个年轻男子与一位上年纪的老妇人,男子一高一矮,穿着考究不似商旅,倒像是官宦人家读书的公子,那妇人也是体面的穿着,仍不住赔笑道:“婆婆行行好,这花坏了根,我们不敢挪盆换土,实在是稀罕的品种,我们少爷急着北上去京城赶考,路上水土不服,问哪里哪里都没人见过这花,真是找不到人瞧了,问过本地人,说十里八乡唯有您最懂南方花卉,求婆婆开开眼,看看到底怎么样,银子定少不了的。”
老妇人身后有一雇来的脚夫正看着一头油墨般亮的黑驴,驴背上是专驮花卉上下山的藤筐,左右两个里面各装一盆罩着蓝细布的花株。
看得出这三人是真心想找人为花看病,语气恭敬无有半点倨傲,想这山路难行,抵达此地也是心诚而不易。
难道有与自己一样爱花之人,听起来,应该还是今年省试的考生,考科举都带着花,可见是真的花痴了。
“大哥,你去给咱们买的花安排下山,找个入京的船搭送一程,我去看看到底是什么花遇见了疑难杂症。”梁道玄不想因为一时兴起耽误行程,对崔鹤雍说道,“我们傍晚回客栈一道吃饭,等我就是。”
崔鹤雍知他见了奇花异草就走不动道,也不为难,只告诫他些在外面小心陌生人之类仿佛提醒小孩子的话,方才离去。
“婆婆,此花于我有非凡之意,请您帮帮忙。”
那位公子终于开口说话,声音轻而文弱,细细慢慢,听来便知教养极好。
或许也是这份诚意打动了那位横眉冷目的种花婆婆,她立起花锄,走到驴边掀开细布,只看了一眼就撂下回去:“这花我治不,没得治了。”
那边站着的三人原本见婆婆乐意帮忙,脸上的笑还没褪去,就听得当头棒喝,都愣在原地。
“真的没救了?”老妇看了看年轻书生,又看种花婆婆,满眼都是祈求。
种花婆婆被这眼神看得也叹了口气,道:“这种花在咱们这不好养活,看起来你们赶了很远的路吧?一路水土不补,这逆着气候养的花如何成活?要是有老泥故土,勉强还能试试,可这花原种怕得是巫岭一带,我上哪弄原土去给你?”
听到巫岭,梁道玄心下一惊。崔鹤雍外放任上,他没少往巫岭附近的几座山中乱窜,或许他真有办法!
“老泥故土也要水养滋润,不如先改改水性,试试看有没有用。”
随着他的插话,几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种花的老婆婆似有些不屑,只道:“水养那也是人家土生土长的水,咱们这的山泉水,春养芍药秋养菊花,那是最好的,可我这山茶花,一浇就死,还得用梅雨积攒的水才行。”
“那就让咱们试试积的雨水吧!”个子稍矮的小公子语很快,抢着话说道。
“那可不行!”老婆婆嗓门大,一吼出去,惊得鸟雀乱飞,“水土养气得要一天三轮水润透了土,这得是多少水?我那些水都是有数的,今年入秋雨水少,这些山茶是预备冬日卖到京城去的,如若缺了水,谁赔这些银子?不成!”
此言一出,那三人是彻底死了心灰了面容。这是人家的生计,两个书生对视一眼,的确无法开这个口,只能落寞着预备离开。
“我有办法让本地的水能暂代南方的水。”
梁道玄的话再次让众人朝他看来,其中眼神最殷切的,当属那位个子稍高的书生,他眉眼极是清秀,在梁道玄所见之人当中,也唯有沈宜有这般秀气天成不输女子的柔和眼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