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臣家中行三,有位兄长,早年因身体不济耽误求学读书,现下也在奋用功。”外人面前,柯云康从不说二哥的过错,他打小就护短,人生唯一一次与人拳脚,是书院读书时替亲哥出头。
他当然一个字都不会说梁道玄的事。
“听说柯老学士此次也入京督促?”
“家父性慈,臣等不孝子使他常常挂怀不能安度晚年,故劳顿至京。”
徐照白笑着点头道:“从前我在翰林院做侍书检校时也听过柯老学士的经筵,至今获益匪浅。改日我上门叨扰拜谒,还请柯司曹向令尊转达。”
柯云康不敢多言,只道一定,心中却觉此事并不简单。
……
梁道玄并未同佛门中人打过交道,从前他烂漫游走山河大地期间,偶尔是在山门寺庙借住过两次,但一般都是夜间,交些香火钱,吃顿斋饭倒头便睡,第二日说句告辞,也不必像话本小说那般一定要和借住僧房的高僧讨教佛法。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没有佛缘和慧根的。
今日在宫中得见高僧大能,不免有些憷,主要是怕聊得不够投机,显得不给妹妹面子,毕竟眼前这位僧人正是先帝最信重的慈渡禅师。
慈渡禅师年岁比梁道玄想象中要青壮许多,观之不过三十余岁,这还是因其瘦削微显憔悴的缘故。
禅师一袭木兰色僧袍1,袍旧入尘,不罩袈裟,颈间垂下的苍木佛珠润泽有光,木纹清晰似有金丝夹杂,然而大师质朴天然,身上一件佛家七宝也无,作为先帝视为师父的高僧,他拥有僧官的品级和俸禄,统理皇家禁廷佛事,本应地位尊高,此时站在梁道玄面前,他却长颔而拜,双手合十,极为尊崇道:
“方外之人见过国舅。”
他不称大人与姓氏,谦卑自守,梁道玄赶忙回礼:“今次多亏大师辛苦周旋,使得各寺同心同德,大师劳累了。”
梁珞迦坐在仪英殿正殿上,比平常和梁道玄私下谈话的偏殿书斋里要端正许多,她看向兄长,一字一顿道:“慈渡大师昨日整夜为受秋气暴雨之苦的京畿周边黎民百姓诵经祈福,今日一早又巡过几处寺庙,见士子多有妥帖安置,才入宫来。先帝在位时,常赞大师慧海如定,怀仁而悯,是当代正位的高僧。”
梁道玄知道这话是冲着自己说的,当即向慈渡大师不失谦卑地赞叹道:“苍生有福,大师仁业。”
梁珞迦又看向慈渡,声音里都透出一股从未有过的虔诚:“大师,哀家这位兄长素有佛缘,也喜读经书参悟佛理,往后还请您不吝赐教。”
梁道玄心想关于佛理他只会念一句阿弥陀佛,其余所知晓的佛家知识,都是闲书上过目一看记得七八,妹妹太抬举自己了。不过梁珞迦在大师抵达之前,就有预先叮嘱过……
“先帝在宫中最信任的其实并不是我,而是此位高僧,我也曾陪伴先帝听取弘法,实有启。”梁珞迦很少以郑重的吩咐来提点梁道玄,但这次似乎她很重视此次由她介绍的会面,“哥哥,你一定要同他交好。此僧在名山古刹悠久寺院当中也是座上宾,禅林中极负盛名,这次我们能办成京郊寺院收宿考生之事,多亏他从中斡旋。”
“这场暴雨太猝不及防,原本我们安排的时限被迫提前,确实如果无有佛法中威望鼎盛的人出言,你我二人很难不动声色处置得宜,联络京郊各寺安排房舍,顺带缓和暴雨倾灾的连带。今日雨停,我入宫前早起去到水路码头和西南郊外地洼处看了,还是有村落民房损毁遭灾,不过码头上的人都安置得当,且与考生分流,朝廷的赈济到百姓手上,这些读书人既然是奔着天子门生来的,就由你与圣上接济,两各澄明。”
梁道玄从来心细如,又问了问妹妹今日朝廷是否有上报赈灾之事,确认过后感叹,苍生各有不易。
自妹妹口中,他粗略了解了这位高僧的非凡之处。
慈渡只是此人修行的法号,他真正完整的尊称乃是先帝赐号的妙应无上法慧慈渡大师。此人学通三藏,兼达五明,学《大般若经》六百卷,天慧而得,三十五岁已被禅林中人称作法师。甚至有外藩高僧不远万里前来听其讲经说法,向其讨教佛理。
慈渡大师是先帝人生最后几年的讲经师父和挚交,二人亦师亦友,忘年甚笃。
“哥哥你已经见过孝怀长公主了,我也就不必忌讳……公主得先帝垂怜,视遍名医仍旧不见起色,后来先帝也放弃医治,时时陪伴希望能以佛法诱导公主慧心慧性……不过不是为了修此生,却是为来世的功德……为祈求她来世不必投身帝王之家。”
每每谈及孝怀长公主,梁珞迦总是悲悯存于星眸。
“后来但凡公主所用衣饰,先帝都请慈渡大师诵经明光,再让公主穿戴。”
“怪不得那日我见公主身上多宝相花纹样,原来是这个缘故。”梁道玄恍然大悟。
“原本大师是在城中戒珠院修行,先帝驾崩后,他便去到离帝陵更近的兰陀寺做主持,为的是时长能替先帝诵法度,早渡苦海慈航。单论这一点,他便有心了。”
梁道玄不知先帝此刻是否已经结束了苦痛,如今慈渡大师苦降修行,但愿能为先帝修得些因果。
他从前在书中知晓,古时僧人多穿木兰色僧衣,是为彰显浩瀚佛法前自身的谦卑,于是避开赤黄青白黑五正色,低微僧侣入门沙弥多穿杂泥青灰僧袍,略有修行之大和尚则往往身着像是树皮般的木兰颜色。
“国舅能心存彼方之人,已是存慈纳怀,贫僧有幸相会,也感佛缘上妙。”
慈渡悠悠立手,捻珠而笑。
梁道玄自思考中回神,心中想得却不是自己有多少佛缘,而是眼前这位究竟有多少心思是出世又有多少是入世,实在不得而知。
算了,人脉的问题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好,他还是回家老老实实读书去。
完成妹妹结识慈渡大师的交待,梁道玄出宫回府后第一件事先去书房看了看其他地方各道解元的文章。
了解一下本届同榜的水平是一直都在他计划上的功课。然而这期间出了好几件事,他上次翻开这些本弘文馆刊印的考题与优秀文章,还是为查证各道出题难度与录榜人数。今日诸事已毕,他总算能静心复习。
其实对他来说,与整日里勾心斗角相比,读书学习真是一件轻松美妙的差事,三个时辰他便几乎将这些文章通读一遍,不由感叹江山代有才人出。
崇宁一年的恩科已筛选过一遍人才,但一年后还有这样多才华卓然之辈显现,可见本朝文教风行、崇学德化。
他并不因这些人的精进本领而觉愁闷忧心,反倒暗自激动。
从前梁道玄就是这样在读书学习上的好胜之徒,越是考试难题频出考生高手如云他越是摩拳擦掌蓄势待。
再翻开陈老学士为他备好的经史子集,梁道玄为自己甘于寂寞刻苦读书再次找到了强有力的“战争借口”。
……
跨越崇宁二年到崇宁三年的这个除夕,梁道玄将自己从书房中放出来后,只与家人欢庆一夜,第二日晨起,继续按计划进学。
这可心疼坏了家人。
当然,他也抽空给柯府亲自送了一次礼,柯学士当然依旧礼貌表示,要好好读书好好上进,和柯云庭一道为两家光宗耀祖。
不过大概是他的上道让未来泰山和岳母极其满意舒心,国舅府堆着的各种滋补品中,又多了一份来自柯学士府上的厚爱,在这份厚爱当中,有一条四角绣有紫色小花的绒黄色棉围领,无有夹层,仿佛为了开春贡院御寒量身而作。
柯府来人并未说明此物源自何人,礼单也没有提,但见过的人都心照不宣。
可是在这几朵花究竟是什么品种的问题上,梁道玄的家人们产生了分歧。
表嫂武兰缨坚持认为这是状元及第荣华好兆头的牡丹,小姨戴华箬说是情意绵绵宜室宜家的桃花,姑母梁惜月却觉得此花有荷花的风骨清婉,像柯家四小姐这样的闺秀定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