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一样,姜霖也眼珠不转地盯着舅舅。
他早被提醒过,不能对舅舅有任何过于关注的举动,于是连脖颈都不转,只移动眼珠,艰难地进行观察。
可很快,他就觉了不对。
舅舅的眉骨似乎有血迹,眼睛也都是红色血丝,脸色白得煞人,没得血色,嘴唇颜色却十分之深,嘴角又有淤血,落座后,他还偷偷去擦拭鼻孔里隐约流下的一丝红色!
姜霖急得要跳起来,忽得听见一声轻轻咳嗽,不是母后又是谁的声音。他明白这是警告,于是忽得明白如坐针毡这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很想哭,想问问舅舅到底怎么了,又有一股愤怒蕴藉在胸口:不是人人都说他是皇帝么?九五之尊,天下至贵,可这个时候,他却连下龙椅都不许,这究竟是为什么?
“圣上,可以开始了。”
梅砚山在姜霖左侧下一级台阶上垂而立,语气恭敬肃穆。
姜霖几乎就要抽噎出声,他想起自己对母亲的承诺,竭尽全力,终于说出来该说的话:“开试。”
沈宜亲自点燃殿内东南角那支有成人手腕粗细的焚香。
梅砚山再度上前一步,以金钥打卡御前玉象承托的金匣,取出内中金丝经纬明黄绸缎的殿试试题,开始朗读:
“策问:朕以冲龄,绍承大统,继祖昭业,垂求适治之路,传万世遗德芳。盖古之累朝,明有典籍,典籍有响,非朕不独为少帝焉……”
殿试题目不论谁出,都要代圣而言,不能说我考官如何如何,必须要言“朕”如何求问。殿试可以假手于人,但名义必要归圣,此乃组训不得有误。
梁道玄听题时打起十二分精神,连落座后忽然流下的鼻血都不敢多擦几下,全神贯注,听罢深觉梅相代圣言而出题,还是有点独到老辣之处。
此老辣与王希元尚书之辛辣锐意不同,乃是厚积薄切中人心之辣。
前面说皇帝继承江山年龄小经验少,这是实情,想学习治理好国家,乃是实意。历史上也有不少少年继位的皇帝,那么皇帝能从他们身上学到什么?从历史中如何吸取教训?百官如何行事才能辅佐圣上治理好国家。这一过程,你以为如何审视皇帝自身的问题,避免历史不应出现之事生?又怎样君臣一心,共创美好大宣?
第41章金殿极策(二)
殿试不试题下到考生手上,统一由负责朗读的官吏或太监诵读三遍,三遍后开始作答,不再重复。
因此考生纷纷急着记考题在下的闲纸之上。
梁道玄就比较忙了,他一直是用纸塞住流血的鼻孔,另一只手提笔记,手腕有点酸疼,可能是和刺客搏斗时用力过猛造成的软组织损伤,不过并不影响写字度。同时他也觉得眉骨疼,按理说他的脸没接过拳头,可能是被踹碎的椅子木屑刮伤。
浑身难受没影响他的挥,记录完毕,第三次诵念时还有时间核对,一字不落。
还好脑子没有因为缺氧罢工。
鼻子止住血,梁道玄镇定许多,次审题先找关键词,冲龄是第一个,适治是第二个,典籍是第三个。
后面的内容大体围绕这三个主要词汇进行拓展。
年幼帝王继位谓之冲龄。
这是殿试策问的大前提和限定条件,皇帝是一位少主,所以“适治”的方略就显得分外重要,不能什么上古贤王尧舜禹汤都往孩子身上套,要找到适合少年皇帝成长的统治之道,督促国家与皇帝的个人能力品行一并繁荣昌盛。
典籍所暗含的条件则较为隐蔽,这是“暗器词”,往往在试题中以平凡的描述性词汇伪装出现,但如果未经现,破题错过,就会造成论述偏离核心。
典籍是说经史子集之上所记载的历史中少帝临朝并不少见,皇帝能从中学到什么?也就是说,以史籍举例是必须出现在策论里的一部分答题内容,决不能忽略。
题目清晰明确,所问目标与理论角度均已具备,梁道玄再看一遍,后面看似朴实真切的问题却暗藏杀机。
什么叫审视皇帝自身的问题?
因年龄存在的问题要展开讲,那能说的可多了,但结合前面条件史书中循例,少帝临朝最大的问题自古以来都是外戚、宦官作乱,那他要是在自己的答案里替这一批人辩解,即便糊名誊写看不出笔迹,那也太容易被人锁定目标了。
这有可能是自己多心,毕竟从逻辑上讲,如果他出题询问冲龄践祚之少帝如何以史为鉴,那也是要这样提一句的。如果在今日之前,梁道玄大概不会放在心上,可鉴于他差点被人在外甥做皇帝的皇宫里让人弄死,此刻他警惕性达到两辈子历史巅峰,决心巧妙避开这个不是陷阱的陷阱。
梁道玄想好如何切入作答了。
他搓手蓄势待的动作远看像是苍蝇。小皇帝姜霖抻了抻脖子,又顾忌母亲叮嘱,不敢贸然在龙椅上坐直。
这时他听见身后的帷幕内有轻微的说话声,回过头去,看见自己曾经见过的左、右禁军殿卫将军和南衙近卫将军都在同母后禀报着什么。
“圣上可是脚麻了?”
沈宜的话吓了小皇帝一跳,他知道自己不该回头,这可能是提醒,但他脚落不到地上,龙椅实在太高,早已难受极了。
于是他听话地点点头。
沈宜小声吩咐身后两个太监,不久,一人端着脚凳,一人捧着软垫回来,小凳摆正,软垫放好,姜霖的脚正好可以踩在上面。
他朝沈宜笑得露出牙齿,又想起舅舅来,再去看时,梁道玄已经在奋笔疾书了。
徐照白将这些都看在眼中。
北衙南衙三个禁军将军都被太后召入宫中,唯一的可能是帝京要暂时戒严闭城,但不一会儿又要进士游街,这时候戒严未免人心惶惶,或许太后还有别的打算。可以预见的是,太后是故意将此事闹大的。可是凭良心来说,如果他是皇帝的母亲国舅的妹妹,他也会如此行事。
假借考生身份以殿试名义入宫,无论是顶替还是其他途径,这次礼部和禁军的罪状是吃定了,加上还牵涉孝怀长公主,太后以皇帝安危的名义,就算给礼部所有人抓起来审问都师出有名。
三位禁军将军已然领命离去,徐照白目光重新回到考场,似乎考生都没有被这一事影响,尤其是当事人梁国舅,脸上的伤还渗着血珠,眉骨上似有小小开口,自己看得并不是很真切,那若隐若现的领口里还有一道浓紫色的狰狞淤痕……
他也不由得不钦佩这位国舅爷的胆色与沉着。
听说国舅爷会试和省试一次是晕着出来的,一次人倒是自己走出贡院,然而回家大病了半个月,这次殿试没想到在皇宫遇刺……仕途多舛已不足以形容。
徐照白自己原是差一点就微微叹息了,却听见自己身边另一位老人先出了那属于无奈至极的声音。
声音很轻,大概只有他听得清楚,略微侧眸就能看见,是王希元王尚书在隐秘地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