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的郁结在见了亲人那一刻一扫而空,梁道玄跳下马三步两步上前:“姨夫,夜里天凉,你站外面做什么?”
“下了衙门,你小姨又给我派了份差事,来看看你,捎带叮嘱几句。别傻站着了,快进屋!”
梁道玄早吩咐过,无论是小姨小姨夫,还是姑母一家,如要来国舅府,一律不许因自己不在而不迎,国舅府的下人们不敢怠慢,又眼见这些实在亲戚在国舅爷心中的地位,但凡前来,均殷勤招待,这些人的吩咐,也无不遵从。
卫琨已安排人备好了菜,家里就两个人一桌吃饭,也不必开厅,只在偏厢小屋里,姨夫与外甥两人就着小圆桌,竟也有热热闹闹的氛围。
“我伯伯家的小老三,这两年跑西口做行商赚了不少银子,今次入京给我带了好些西边的土仪,你小姨分了两份,一份儿给你宛珍表妹家送去,这份儿给你带来,你是北方口味,爱吃这些,你小姨给你多留了点,我都交待你们府里厨子了,让他每顿帮你添些家乡口味的菜。”卫琨说话总是笑呵呵的。
卫宛珍是小姨和小姨丈的独女,前几年已嫁了位州学典教,现住在海西道齐州府。表妹个性更像小姨夫,爽朗可亲,表姐夫亦是温和君子,梁道玄出门游玩时也曾专门拜访过两次,都受了家人般热络的招待。
“我殿试前给表妹送的那些京中时兴的缎子与铜器,她们一家可喜欢?这些东西我也吃不完,你们二老留一些多好。”梁道玄最爱聊这些家里事,先前的压抑驱逐泰半,他笑得也舒展许多。
“宛珍说啦,让表哥别破费,自家人,她那孩子还小呢,不必用这奢侈的好料子。”卫琨手脚麻利,边说边给梁道玄盛了碗荇菜羹汤,“这是春天才能吃着的,头一份,宫里头肯定是嫌野菜不上台面,御膳也未必有,可我和你小姨就爱这一口,鲜灵爽口,你也吃吃。”
梁道玄接过来喝了两口,果然时令水鲜菜就是风味一格让人食指大动,不一会儿他就将这一碗都喝了个干净。
“姨夫,小姨就让你来给我送些菜吗?还有别的要嘱咐的吧?”
卫琨笑着指点:“什么都瞒不过你小子!这不是你明天要头一次去洛王殿下府上拜客么?你小姨念着先前省试时,殿下给你送得礼,怕你没准备贴心回礼的物件,特意置备了些,一会儿你瞧瞧去。”
小姨细心,梁道玄亦是温暖在心,也给姨丈盛汤布菜,二人吃饱喝足,动身去看那些添置的礼物,可见到后,梁道玄吓了一大跳。
礼物里有好些药材制的药香,礼佛的器物,尤其是一个满绣西天瑞云祥气中开八瓣藻莲的蒲团,看纹样细密走针严整就知价值不菲。
“这是……”他有些蒙,“洛王殿下信佛?”
这些礼物去送给慈渡大师都够体面了。
“你一门心思扑在考试上进里去,又惦记着太后官家,自然不留心旁的,你小姨心思活络,我也替你打听过,洛王殿下家中还有一人,送你那些礼物,想必是出自此人手笔。”卫琨拉着梁道玄到礼物箱笼当中,一样样拿出来给他展示。
“他不是……母亲早年在宫中过世,也没听说有迎娶王妃。”梁道玄恍然大悟,“难不成他也有个好小姨?”
卫琨像嫌弃自己家孩子淘气一般笑道:“你小子,以为谁都像你有这么好的福气?姑姑和小姨都亲娘一样惦记,老天哪是谁都给补偿的!他家这位不是亲戚,而是当年宫中派出来送他入封地的乳母,本是一位二十来岁的新宫人,听说是没了孩子进宫做乳娘,结果大雪纷飞的日子,抱着襁褓里的洛王去到边荒远郡去,这些年想来也吃了不少苦。洛王殿下当她半个亲娘侍奉,这些礼物都是给她带去的,你小姨是觉得,洛王殿下是给你送不出那样贴心的礼物的,回礼也要回到正主头上。”
梁道玄确实不知洛王府上还有这么个人物,好奇道:“小姨怎么打听来的?我都不知呢。”
“你小姨早就有些疑心的,用她的话说……”卫琨咳嗽一声,模仿妻子腔调,手指一掐,柔气道,“混账男人哪懂得送礼往人心坎上送?这礼细致体贴,一看就是咱们女人送出来的,我得替玄儿打听打听,可别马虎了!”
梁道玄被小姨丈惟妙惟肖的模仿逗得大笑,眼泪都出来了:“姨夫,看来也是说给你听的呢。”
“我知错就改,下次一定往你小姨心坎上送礼!”卫琨也跟着笑,“说回正题来!我虽是芝麻大的官职,但却在浑天监察院混了有日子,咱们这处衙门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总有公卿宗室婚达官贵人为丧嫁娶之事来问个天时地利,各人间的小话一串换,我也了解了不少,回头和你小姨一商量,给你备了些东西,明天你拿上门去准没有错。”
卫琨取出檀木小匣里的药香给梁道玄看:“这位洛王殿下的乳母嬷嬷听说姓施,笃信佛宗,自入了京,京郊这些大小寺庙都跑了个遍,十分心诚,她不像好些王孙公子的乳母嬷嬷,仗着身份作威作福,为人除了虔诚,也十分谨慎,倒有不少公卿之家想结交洛王殿下走她这条路,却也常常人都见不着,只是到底洛王树大招风,不免有些场合她也要见客,这才和有些人走得近了些,我们也知道的风声。”
“施老夫人这么虔诚,大概王府有自己的小佛堂供她日常修心,这些药香是用来佛前供奉的,蒲团也用得上,多谢姨夫和小姨费心了,我自己是怎么都想不到这一节的。”梁道玄心悦诚服。
“你不是想不着。一来你这段日子要么病着要么用功,二来这不是坐你这个位置的人该打探事的路子,不怪你。”卫琨安慰他道,“晚间你再清点清点,看看有没有不得体的,我和你小姨有些也是局外人,只照着自己的心意备了,却不敢托大。”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待送姨夫出门时,卫琨在门前马车上欲言又止,半晌后才低声道:“我身份低微,最想打听的事,却是一点都打听不到,回头你去和你姑姑家问问,也好有个着落……就是你这第一任官职的事儿。”
梁道玄替小姨夫递来披风,笑道:“这件事一时还没个结果,怕是要等行刺案下来才有着落,您和小姨且安心,我知晓轻重。”
“案件是案件,前程是前程,你是遇刺的又不是行刺的,怎么还为这事迁延呢?”卫琨有些急了,“你小姨怕你不好按照从前一甲的常例留在翰林院里,身份实在尴尬,那要是别人忌惮你是国舅爷,不给你派差,你又能学到什么呢?真真是两头都不放心。可如果要给你派去偏僻地方做县官,你小姨和我又如何舍得?”
梁道玄笑道:“我明白二老的苦心,只是当下还未到大朝定议我们这一科去处的地方,加上禁军那边是怕有今科进士牵涉其中,于是干脆压了差事,待水落石出再给结果。”
听到这样的说辞,卫琨才稍稍安心,上了马车,叮嘱再三才离去。
第二日,梁道玄带着自己的备礼和小姨与姨丈的筹备,第一次前往洛王府拜见。
他前两日递门帖,今日王府门前早已备下人迎接,但让梁道玄万万没想到的是,洛王竟亲自在门内相迎。
“国舅可是稀客,听说你最懂园苑堪舆水木花景,怎样?今日帮本王这新院子也瞧瞧,别笑话我是乡下来的村里王爷就成。”姜熙见人就笑的那张脸还是老样子,经他一席话,原本正式的见面显得轻巧许多,无有繁文缛节,倒真像是一家人走动时的亲近。
梁道玄自然领情,心道这姜熙说话从来阴阳怪气的,不过他听着却舒服。想来什么“乡下来的村里王爷”是背后有人嚼舌头的话,自己虽没听过,但有些东西七拐八拐,总能进去被议论人的耳。
“我不敢托大,但殿下出言,我自然是要遵从的。”
“国舅,你这连中三元加上圣上含笑钦点的威风,别说托大了,就是当场教训我不求上进我都不敢还嘴。”姜熙也不再自称本王,笑呵呵领着梁道玄去正堂就座。
姜熙今日显然是郑重待客,穿着华贵,一件不老红的袍衫隐隐如彤云浮绣,外罩的缁衣犹如月霜盈盈,腰间玉带随步霰光,更衬得他本就天潢贵胄的品格分外耀眼。
梁道玄也是换了件入京后姑母找人给做的雀头青儒衫,颜色秀雅,用缎考究,二人一红一绿,不必庭前桃花与柳枝,就染得春日熏熏里,艳瑰明媚。
论大小,国舅府因划归了一旧日公主府,大概占地是京中一绝,但如若说气派,礼制在前,国舅府怎么都是比不过王府的。
罗王府正门门框就能给梁府整个大门装进去,更别提前院开阔,比照本朝旧例,以汉玉塑有亲王用鳞龙一对立于正堂前,堂上书有“奉辅嘉仁”的匾额,很可能是自己妹妹的手笔与宗正寺奉命的敕造。
他一落座,茶上第一轮,洛王姜熙话没说几句就笑道:“今日国舅来访属实是我之荣幸。眼下哪个高门贵胄不盼着你能垂青?我俩从前没什么能搭话的机会。之前御宴,我有幸见了国舅的姑母姑丈,这次难得,我也给国舅引荐一位自家长辈。”
第49章无征不信(二)
说着,姜熙命人去请施夫人来。
“既然是家中长辈,该我去拜见才不失礼节。”梁道玄赶忙起身。
“别,国舅坐。”姜熙拦住了他,“我这位奶娘与我并无血缘之亲,但世上缘分哪只有血缘才算亲厚呢?国舅爷也是最懂这个道理的。我当她亲娘一般,她却小心翼翼,生怕旁人参我一个蓄纵府人的罪,平常连人都不大见的。我倒是想领你去拜见,只怕她因此担心自己托大惹下祸端避而不见,岂不误了原本咱们晚辈的好意?事从权宜,也只能如此了。国舅爷多体量。”
姜熙很少长篇大论说这样有道理的话,梁道玄安能不从?
“我有什么体量的,拜见家中长辈本就是常俗礼节,这长辈之名,又不单单是血亲骨脉,全情之举,我一个客人自当奉命。”
梁道玄挥语言的力量,给姜熙说得眼中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