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即便身在方外,也是担心身为人质的弟弟有任何闪失的。
不忍见此,柯云璧上前扶起徽明郡主姜珂,替她轻轻揉抚背脊,顺理安气,待她能缓过来时方才开口:“小世子在国子监勤奋上进,读书精研,并无旁事,然而他思念长姐,却不能入寺亲奉,只能婉转求告至宗正寺。宗正寺少卿梁大人请我代为探看。”
徽明郡主姜珂此时已不再咳嗽,一双美目静静凝睇柯云璧,忽而一笑:“前些日子小寺人潮曾至前所未有,求佛请禅的,都是柯四小姐这般年龄的未嫁少女,她们所求,皆是如何才能像施主你一般,拥有一位状元郎……梁大人那样既忠贞又风流,才德兼备的如意郎君。”
柯云璧做了几个月帝京风云人物,都因那一朵大红舞青猊名动帝都,如今据说京中人家求亲都搭上一朵此花,为的就是图个彩头。
她当然知道自己多惹人艳羡,但当徽明郡主说出那状元郎三个字时的含哀之情,由梁道玄口中知晓徽明郡主出家始末的柯云璧无有喜羞之色,只有担忧。
“如人饮水,我的日子自己还没过上,到底是好是坏,也不是由一朵花而断。可是您的身体康泰与否,却是真正的冷暖自知。方才您担忧小世子,安知济北王殿下与小世子不是如此牵挂居士您呢?”
柯云璧言毕自去桌前倒了杯净水,递给徽明郡主:“冒昧前来,梁大人是想替小世子问一句,您……是否还惦念家人,想要返回广济封地?”
似是讶于柯云璧的慧黠明辨,徽明郡主看了她许久,难掩惊艳之色,缓缓道:“柯施主睿心慧性,有无上姻缘,乃是佛中因果。贫尼敢问一句,施主您可知这七佛殿的来历?”
自己是来问问题的,却反被问,柯云璧觉得没有道理,但面对哀情绵绵的病人,她又不能太干脆一口回绝让人给个准话,只好根据方才二嫂的话答道:“在下才疏学浅,只知内供过去七佛,并不知来历。”
这是实话,她对母亲的虔诚礼佛爱好从小就兴趣缺缺。
喝过水后的徽明郡主已是好了许多,她虽年过四十,却仍有昳丽之态,正襟危坐仍不失皇家庄正,她含笑念一句柯云璧从未听过的佛谶,才道:“千佛于千世界轮回弘法,此七佛为此世最近之轮回七座。世人来此所求,多为几世前缘能定今生,求因来塑果,故此殿以求姻缘扬名京畿。可六因五果,哪是求来?若能求来,因不为因,果也非果。”
“居士,我听不懂。”
柯云璧很诚实。她觉得自己没什么慧根佛缘,况且她未婚夫婿还等着她回去成亲呢。
谁知徽明郡主并未怪罪,似是很喜欢柯云璧的率性坦然,慈爱含笑,拉过她的手来:“我弟弟与梁大人想知道我是否愿意回到封地……想来请你代问,你也已经知道我过去的前尘纠葛了。”
柯云璧点点头,说没听过,人家也不信,不如说实话。
“那你想听听与他们所讲,一个全然不同的因果,全然不同的故事么?”
许是徽明郡主的声色犹如梵音,听来至柔,柯云璧本觉得不应多听人家阴私,可却被这满是故事的声线吸引,缓缓点了点头……
午后时分,李姆妈和瑞雪才等候来出僧房的柯云璧,然而平常就沉静的柯四小姐变得更是一言不。
柯府两辆马车在山路上一前一后,待到即将下山前,却靠侧停下。
柯云璧下车同二嫂说了什么,得到应允,便沿一侧小路前行,只有李姆妈和瑞雪跟随,二少奶奶含笑看去,再吩咐人在此间休息一会儿。
其实柯家的人完全同意梁道玄与柯云璧私下有些往来,还有不到两个月成亲,严防死守也不是这个时候,于是当梁道玄提出与柯云璧在山间一见的要求,柯学士夫妇表示只要有长辈看着,私下说两句话也无妨。
梁道玄想法简单,一来他需要柯小姐带回的消息与归还信物,二来那天探照灯太多,很多话说不出口。
如今正在这一川风月烂漫碧春的山麓溪畔亭间,等来了佳人赴约,就算结果不是自己所期待,也算共赏春色不虚此行。
但随着柯云璧只身走来,她的神色却看起来宁谧而哀沉。
梁道玄正欲开口关切,谁知柯云璧率先开口道:“梁大人久等了。”
“要不然你还是叫我玄之吧……”梁道玄赶紧拒绝这见外的称呼。
“我见过郡主了,不过答案未必是你想要的。”柯云璧并不叹气,可眼神与情态却比叹气更显消沉,“她还给我讲了个故事,与之前你讲给我的……全然不同。”
梁道玄一惊,心道莫非此事还有其他枝节?
只见柯云璧缓缓步过身侧,目视前方新翠山野,迎着溪间清风:“众人皆知徽明郡主为情所困,落出家,可郡主说,也请你我听听看,这情,值不值得她舍因成困。”
第59章翘思慕远(五)
“古西阜北道是西陲边地,贫瘠土地被太阿岭和九枯山挤成窄窄一道天堑,自古穷困荒芜,耕作不易矿深难开,本地百姓只能靠黄土和荒山世代求生。纯宗皇帝子嗣甚多,他独爱其中几位宠妃所出,广济王生母只是一低微宫人,又早早过世,因此他尚未成年,就被分封至古西阜北道的荒困边地伊州。徽明郡主与世子也是在此地出生。”
桑槐之下,偶尔微有虫鸣,柯云璧从来没同梁道玄讲过这样多的话,清越的声音仿佛自风中拂来。
他静静地听,似乎觉得古西阜北道与伊州有些耳熟,但却不愿细想打断。
“封地王府,不能建于重镇。这是太【】祖的遗训。广济王府遵循此训,也只是在伊州一名为康茅的小镇上。此镇在穷苦贫瘠的伊州,也是最为荒僻的所在,广济王不忍见百姓苦难,便以自己的年俸建立书院与刊局,供本地孩童读书,又设南北行,雇本地人组成驼马队,翻山越岭,做吃苦耐劳的小本生意。于是康茅镇在广济王抵达这些年,日子愈有了起色。”
柯云璧回头看向梁道玄:“徽明郡主一出生就是广济王的掌上明珠,读书写字皆是亲自把握传授,待她一十五岁时,已然是颇有才名,然而她弟弟也就是世子,不爱钻研读书,她无人可讲辩,便常常扮作男子,前往广济王所设的蒲茅书院,旁听先生讲学,或与同窗坐而论道。”
“求学之心,理当如此。”梁道玄从前也听表哥说起,一般书院绝不赶旁听学生,弘道授业,虽以本院学生为最重,但若有人一心向学,决不能废其心志,有辱圣人载道之德。
“蒲茅书院说是书院,但不过只有一个院落两位座师,多以干蒲茅苇做屋顶和室内铺垫,十分简陋,郡主却醉心其中,求学之心必然笃定。”柯云璧的眼眸却在这句话后微微低垂,“然而那一日,她却与一自镇外乡下刚刚入读的十五岁少年争执起来……”
“二人论《诗》之草木风物,又辩《楚辞》芳草各有隐谶,最后相执不下,以作草木之诗,赋个人之道。郡主自读书以来,无人能争其殊慧,今日被那乡下小子的不可一世激怒,非要争个高低。起初她落了下风,那乡下小子赋诗自有一手,桃李与棠菊,每个都信手拈来,班中同窗无不称好,眼看要败下阵来时,轮到她起题,她想起昨夜王府内父王书房那两盆昙花,于是便以此作引,化用前人黄山谷的雅作,起了句‘优昙华胜雪,惟隐稀世间’,言毕,那位一直文思泉涌的乡下小子却呆呆站着,许久,认了输。”
稍加思索,梁道玄便明白个中缘由:“穷苦乡间农家子,能读书博学至斯已是不易,昙花那般稀有的名物,想来他根本未曾见过,又如何以诗应对?”
柯云璧惊觉梁道玄之敏锐,一个富家子弟,居然也如此晓得民间疾苦难处,一时竟也有些怔,回过神来,才继续将故事讲下去:
“正是如此。可当时郡主却不知缘由,竟追出去,颇为盛气凌人追问他是否觉得自己不堪应对,才如此自离羞辱。谁知那少年不卑不亢,无有半分自伤与怨怼,磊落坦率,竟以实情告知,只说自己出身贫苦,不识昙花,无法应答,理当认输。郡主骤然自惭形秽,深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为自己所言所思而羞愤不已,一时情急,竟约那少年今夜在王府后门相见,她会带来昙花,让他得以见识。然而那少年却一本正经说,女子不该夜游。她被看穿装扮,并无羞怯,只是十分气不过,要少年务必前来,继续将那诗对下去,分个胜负出来。”
等等……
梁道玄猛地自记忆里摘出与古西阜北道相关的人,但柯云璧却继续讲道:
“那日夜里,她去父王书房偷出一盆含苞待放的昙花,买通王府的下人,悄悄出门,少年竟然赴约,二人在王府外道边堆放杂货的棚子里,就这样静静等待昙花开放。少年将自己的粗布上衫披给郡主,二人挨得极近,抵御长风夜凉,上半夜过去,昙花固执低垂,直到二人相偎入睡,闻得一阵奇异的清甜香气,郡主推醒少年,同赏夜昙绽放,待到昙花须臾后万千花蕊闭阖,两人的手已因激动握在一处……”
梁道玄感知伤怀,但他还是说出了已经知晓的答案:“这个农家少年,就是徐照白徐大人对么?”
柯云璧的目光不比梁道玄悲伤的心绪好到哪去,她缓缓点头:“那个时候,他孤身在外求学,一年后战乱四起加上慈鹿江决口,诸人的命运才因此转变。”
“威宗登临大宝,郡主随父亲广济王入京,后家中转封富庶之地,永离伊州故乡。她也留在了宫中,直到五年后。”后面的故事梁道玄便能接上辛公公与众人所周知的那个故事了。
“五年后天下泰安,威宗开科取士,郡主楼头观看游街,恰巧新科状元回眸一望,二人这才再次相见……”柯云璧低下头,并不想再讲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