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施针过后,已是无碍。但往后不好说,至少几个月不好走动,药也不能断,这个冬天才是难熬。”祝太医一向有什么说什么,家属面前都不迂回,更别提是和梁道玄交待,“侯爷,我多说一句,施夫人是素日顽疾,积症至今,心气郁结至此,却来得如此凶险,实在古怪。”
梁道玄心下一惊,语气竭力平静:“祝太医的意思是,被人激气不至如此?”
“那倒不是。”祝太医眉头锁得极深,“我就实话实说了,这病最是耗人心力的,富贵乡里养着,也过不了多少年舒坦日子,没办法,病根深种,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了。这病也最忌讳犯气受累,老夫人很可能是奔波到寺庙去,叩拜积劳,本就虚弱了,结果受了大气,一时郁结不散,冲入心脉,至此地步,这不是不可能。可这病症来得实在太凶,要么是老夫人真的动气至伤,要么就有别的其他原因,我是大夫,只给我能根据脉案推测的结论,至于真相如何,我无法下论断。”
“祝太医能说这些,在下十分感激,您的医术我信得过,您的人品我也是有所见闻。”梁道玄听完笑着言谢。
“那我就去偏厢开药写脉案了。”祝太医说罢就要告辞,然而看了看梁道玄的脸,忽然道,“侯爷最近睡得不好吧?心绪纷繁,致使失眠多梦,且有些肾气不足,还要节制注意,早睡早起,毕竟您都三十多岁了,白日里忙这些气急败坏的公务,夜里就歇一歇吧。”
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梁道玄傻了。
他就不该来的,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好吗?这边洛王姜熙拿刀拿剑冲出门去,砍得又不是他家亲戚,他急什么啊?
哦对,这是他工作来着。
今年磨勘说什么都得给这工作换了!
这一刻梁道玄对于工作待遇的不满达到了极点,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皇宫里住着的是他亲妹妹亲外甥,该自己撸袖子干得活还是得干。
于是去到屋里,再安抚一番洛王殿下,作为一个知名纯孝之人,他正守在乳母床前,而施夫人的样子确实大不好,即使不懂医术,梁道玄也能看出施夫人惨白的面色下,生气细若游丝。
不过祝太医的医术是可靠的,他说这次救回来了,就是救回来了。
梁道玄这时候如果细问详情,担心再激起洛王姜熙的怒火,还是安抚处理,安排一下明日的行程,毕竟明日还有小朝会,八成这事儿要被拿来说道。
洛王姜熙是不是在演戏,施夫人有没有夸张病情,在戒珠院的遭遇是否就置于如此一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一家人有没有在借题挥,而这当中那位向琬向小姐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以上问题,梁道玄全不关心。
因为这已经成为既定事实,要解决的是事实本身,就算这些问题梁道玄全部预感得中,也改变不了今日这场乱局所造成的影响。
可他也有一个疑惑,这场婚事,真的值得洛王将经营如此多年的稳持局势和表面平衡一朝碎裂么?
回想向琬此女,梁道玄的第一印象是她冷静的声音,冷静是个优秀且值得倾慕的品质,梁道玄深以为然。或许,这样的女子的确值得洛王为之倾倒,不惜与政事堂为敌。
人都有弱点,梁道玄十分清楚,自己的软肋就是家人。要是现在有把刀架在他老婆孩子妹妹外甥姑姑表哥小姨全家的脖子上,要他去死,他大概根本不会犹豫。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洛王姜熙算是没有什么软肋,纵然他对乳母孝顺侍奉若亲出,旁人看在眼里也是日常的亲厚和尊崇,今日一见,方知二人有若真母子一般,而向琬也仿佛早与洛王结识,感情自不一般。
这两个人,或许就是洛王姜熙的软肋了。
那他疯,也未必都是算计使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两个人都值得他如此行事。
现在,虽然有两种深层逻辑在驱使这件事生、酵,但最终都不影响已经生后的结果。
所以,冷静分析后,这些不是梁道玄现在该操心的,他需要想办法的是这又一次宗室和大臣的冲突,要怎么才能兵不血刃解决呢?
他有一个初步的计划,但究竟能不能实施,还得看明天小朝会上其他人的反应。
为了看着洛王姜熙,梁道玄不得不在洛王府的客院过夜。
到底是王府,规制上高他侯府不止一截,即便只是客房,也流丽非常,梁道玄一睁眼,就有人通传,只一眨眼的功夫,起居内室就进来了六个侍女,各捧着盥洗用具,低着头,保持恭敬之态垂而不语。
想到王府的一切都是施夫人在为洛王打点,包括管束下人等庶务,全由老夫人一人操办,这般令行禁止,即便她卧病在床也井然有序。
施夫人果然绝非常人。
在入宫前,梁道玄又去探望仍未醒来的施夫人,祝太医还在坚守岗位,洛王姜熙也一夜没有合眼,梁道玄让他稍安勿躁,自己当年晕了两天才睁眼现在活蹦乱跳,祝太医听见气得直翻白眼,但碍于病人和家属的心情,一句话也没说。
小朝会三日或五日,依据情况,涉及要事,均有区别,此次小朝乃是三日轮朝,因此只有政事堂诸位参知政事、中京府府尹和少尹、御史台要职以及一两位涉及今日预备言事的涉务衙署之臣在列。
小朝听政历来是在前朝的崇政殿,这里自然不比大朝专用的紫极殿雄浑而气象万千,却也威严庄宁,远远就能看见重檐歇山顶片片琉璃金瓦明耀日光,脊兽蹲距于垂脊飞檐之上,矜牙舞爪,形色各异。
人大小垂于檐下的红铜铃铎不为风所动,只待所有人到齐后,执礼太监摇动九次,响声嘹亮沉重,全无寻常铃声之清越,宣唱礼毕,众臣列队入殿,依官职而分左右,梅砚山为最,于前领礼,太后出,坐于珠玑垂帷之后,与金耀的帝座唯有一步之遥。
最后,小皇帝姜霖就座。
“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人齐呼,礼毕。
开始开会。
姜霖自十岁起,依照祖制,每个月跟着太后梁珞迦出来参加一次大朝会,一次小朝会。
大朝会他大多是走个过场,那一身行头也十分累人,不适合孩子受折磨,大臣们也都能理解。只要礼节上过得去即可。但小朝会不那么板人难耐,姜霖虽然穿得也是正式的帝皇衣冠,朱红长袍与皂色垂翅帽——这个帽子不压身高,对孩子颈椎育更好。
小皇帝惯例一句轻轻的平身请奏,稚嫩童声回荡在偌大殿内。
“臣有本启奏。”
一般都是梅砚山代表政事堂最先报奏。
“梅宰执请奏。”
由于梅砚山的身份是辅也是帝师,出于本朝传统,说这句话时,没有亲政的小皇帝要起身而言代表尊重,听时才能坐下。
姜霖在私下顽皮活泼,但重要政治场合,太后教养得当,小皇帝永远是端正严肃的。
梁道玄深感欣慰。
政事堂的公务都是前两日汇总过的,哪里有什么灾患,没有当然最好,但也会有一些时效性问题,比如此时初夏,全国上下都要备汛,漕运已通畅又到了丰水期,那么会有一些只能在这个季节保证船只吃水才可运送的物资要抓紧安排,比如国家开采的铜矿与南方转运到北方各仓的桐油,如此种种,政事堂均已安排完毕。
当然还有春耕的总结、必须即使处理的各地重大刑狱、官员的风纪问题、老生常谈的国库缺钱,还有要预备好的夏至前移驾行宫和到了行宫后的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