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与韩越、杜长风结盟,衡阳三方尽归于手下,显然大势已定,今日这场会面,不过是来请她亲眼看清这盘棋。他不急于劝、不急于说,只端坐局中,等她落子——或是投子认输。
这份笃定从容,却比任何筹谋都更让人难以拒绝。
空气中隐隐翻涌着一种绵密而沉静的张力。
半晌,陆棠望着他,终于轻声开口:“好吧,那陆某却之不恭了。”
燕北川缓缓起身,步履从容,走至厅堂中央,一手负于身后,身姿笔挺如松。烛火映照之下,他的身影被拉长,映入那副山河图中,沉静如夜,锋芒内敛,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威势。
“陆寨主一路行来,应当已见如今时局:齐朝日暮途穷,朔庭铁骑南侵,辰国割据山林,李肃拥兵称王。朝廷无主,边陲多难,群雄并起,山河动荡。”
他说得平缓,声线却微微沉下,话锋悄然一转:“后人讲群雄逐鹿,总是要津津乐道风云激荡之中的那些传奇人物。但那些‘鹿’呢?身陷其中的百姓,在这乱世之中不过是牲畜,战火践踏之下、饥寒压迫之中,毫无还手之力。田亩荒芜,流民遍野,路有饿殍,城有哀声,乡野百姓卖儿鬻女,换一口糟粕残羹;城中富商却囤积居奇、坐地起价。苛捐杂税层层剥削下去,百姓哪里还有活路。”
“这天下之乱,并非一朝而起,而是病入膏肓、沉疴百年。齐室积弊,根骨已腐,若不破旧立新,山河终将倾覆。”
说至此处,他目光缓缓扫过厅中众人,顿了顿,语声再起:“然纵观四方,赵颂勇而无谋,困守山林,妄图自保,终归是坐井观天;李肃器小志狭,刚愎自用,纵拥百万之兵,也无一人堪托大任。”
“至于京畿……”燕北川微顿,目光落向顾长渊,眼中情绪不明,却仍旧说出了口中的未尽之词:“苟延残喘,终是故国余烬。”
顾长渊神色不变,陆棠的目光却微微一动——这番判断,竟与顾长渊所言,不谋而合。
不过燕非川并未就此停下,他转身回到主座,眼中光芒幽深,一字一顿地道出真正的图谋:“若我得河中之水师,淮西之财力,十里长山之人心,再合燕云之铁骑——”他声音微顿,落下最后一句:“天下江山,可成。”
话音一落,厅堂之内,霎时静若寒潭。
这番话,才是他真正的布局。
第42章衡阳(下)这世间的事,大可以慢慢盘……
韩越放下茶盏,神色平静,眸光幽深似水,杜长风则指节轻叩案几,一言未发。两人皆未出声,亦未有丝毫异议——此刻,他们的沉默本身便是一种表态。
他们,已然认燕北川为主。
陆棠微微眯起眼,望着主座上的人。她终于明白,燕北川并非只是那传闻中铁骑纵横、斩将夺城的武人。他不仅有兵锋之锐,更有谋略与远见,有吞天下之志,也有治天下之心。
沉默良久,她忽而轻笑一声,似是随口问道:“燕将军说得慷慨激昂,若真有一日天下垂手可得,将军又当如何自处?”
燕北川抬眸,与她对视,神色依旧沉静。“天下人苦乱世久矣。”
他语声不高,却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如苍松沉根于风雪之间,静中有威:“我既掌兵权,若能定鼎中原,自当革旧开新,以济苍生。”
“我自幼征战至今,所过之地,见饿殍遍野,白骨盈沟;见妇孺跪道求米,却得鞭笞辱骂;见良田化作焦土,百姓背井离乡,十室九空。”
话至此处,他语气渐渐沉下去,一字一句将心中夙愿的寸寸展开:“我燕北川他日若能定鼎山河,愿为黎民筑一处安稳之土,使童子无饥馁之苦,妇人无颠沛之患。王道之本,不在逐鹿,在于能安其民。”
燕北川目光扫过众人,语声一转,落下最后的结语:“这世间,素不乏英雄,不乏枭雄,亦不乏称帝之人。”
他微顿一瞬,声线微沉,缓缓道:“独独缺一个,能使万民各得其所、安养生息的真王。”
陆棠眸光微敛,指尖缓缓收紧。
烛火微颤,光影摇曳,映照着厅中众人的神色,各怀心思。
片刻后,顾长渊微微抬首,空茫的目光透过重重黑暗,精准地锁定了燕北川的方向。
“燕将军之志,非但求天下,更在治天下。”他的眼神虽散,声音却平稳,语调不疾不徐,如同利刃藏于鞘中,锋芒尽敛,却自有一股逼人的锐意:“然则天下之乱,根非一日,朝纲崩坏,士族盘踞,官冗而不廉,军阀割据,税赋崩坏,户籍浮虚——若无纲纪以立万方,纵有铁骑百万,亦难成基业。”
厅堂之中倏地一静。
燕非川的目光微深,唇角轻轻勾起,没有急着作答,只是从容端起茶盏,轻吹浮沫。
“顾先生此问,问得好。”他将杯中清茶徐徐放下:“天下沉疴积弊,并非一朝一夕可解。我所谋者,非只在一朝,而在百年。”
“齐朝腐朽,根在庙堂,旧贵族以门第世袭,官爵成私,贪墨横行,朝纲荡然。若得天下,第一步,当以铁腕肃清朝堂,裁冗除腐,削世族之权,正选官之道。旧门阀不可尽毁,毁之则乱;亦不可纵容,容之则亡。唯有分化拉拢,用其可用之人,斩其不臣之首,权力之争,便是驭人之术。”他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带锋,毫不回避权力博弈的残酷本质。
陆棠眸色微沉。
顾长渊缓缓摩挲着扶手,仿佛在依靠这点实感确认自己仍在原处,沉吟片刻,他淡声道:“朝堂易清,地方难治。世家盘根错节,地权、兵权、财权三者尽握于手。若骤然触其命脉,未必不是揽火上身。”
燕非川微微颔首,眸中掠过一丝赞许之色:“顾先生此言不错。”
他知道顾长渊失明却依然郑重地看着他:“世家之弊,在于富而不仁,强而不法。地方之治,重在顺势制衡。我之策,非止于朝堂,更是要以天下之势削之。”
“其一,整军备战,以战养战,收编地方武装,削弱世家私军,归兵权于中枢;其二,重建户籍、清丈田亩,令耕者有其田,商贾归其籍。凡囤田避税者,悉数录入编册,照章纳缴。若逃匿不从,断其赋地,夺其权柄。”
“其三,”他语锋微凝,“推行累进赋制,限大族田亩总量,厚抑兼并,以民养国,不使富者益富、贫者益贫。”
说到此处,他目光一沉,语调平稳,却透出锋锐之意:“至于抗命不服、聚众自立者——杀。”
顾长渊听至此处,眉头微敛,片刻后,轻声评点:“手段决绝,所谋甚深。”
燕北川看着他,目光不闪不避:“治乱世,当用重典。”
韩越放下茶盏,淡淡一笑:“天下之事,成于仁,亦成于权。仁者得人,权者得势。成王之道,有时须持剑入局。”
无人接话,堂中一时安静下来。
陆棠环视二人,唇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看来燕将军的棋局,已然布好。”
燕非川抬眸看她,语气温和:“陆寨主以为如何?”
陆棠神情不动:“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十里长山,不过是偏隅小寨,燕将军志在天下,又何必介意我这区区一家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