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这是干嘛?你用这眼神看我干啥啊?”
“我还想问你呢!你这是咋啦?也没病啊?跟我耍什么驴?怎的?你这是被谁灌了迷魂汤了,还是谁给你支的招,跟你告诉你的、让你跟我这么说话的?嗯?”
“谁也不是啊?妈!而且,您这俩问题,按您的意思,不应该是同一个问题么?而且根本也没谁,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您不是总说我,‘你在家待着就是白白浪费粮食’么?我不是想帮着家里节约点儿粮食么?妈,你说,眼看着再过不到一周就过年了,过年之前不把之前剩下的剩饭剩菜打扫光了,怎么能像样呢?您说,您要是不吃吧,倒也行,其实本来可以在腊月二十三那天供灶王爷的,但是……这腊月二十三还过去了,咱们家也既没有供桌、也从来都没有供奉灶王爷的习惯,但您说,今天咱们要是把那些饭菜就那么都倒了、扔了,灶王爷要是看见了,看见他没吃着的,咱娘俩给浪费了,祂能高兴么?”杜浚升已经好几年没在家里这么说过话了,上次他能这么说上一大堆话的时候,还是他还在抱着奶瓶、刚学会说话的时候;话匣子一开,颇有些拦不住的架势:“——我就是这么寻思的。本来您说,我爸就走了,家里就剩我们母子俩了,我这现在也没工作、也不乐意上学的,您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咱俩的日子过的够苦的了!您说咱俩要是在年前,不把剩下的饭菜吃光、再做新的,把没吃完的那么老多东西倒了,万一被灶王爷在玉帝面前告上咱们家一状?我的天啊……我都不敢细想!不多说了,老妈,今早起晚了是我的错,过后您怎么罚我、怎么骂我都行,我赶紧热饭去了!你今天不还要跟一帮同事去校董周阿姨家拜年么?我这马上把饭菜给您热好啊!”
杜浚升这一大堆话,听得卢玉珠心里七荤八素的,而且她一时间被气得僵在了原地,都不知道该不该对儿子发火:要说该发火,好像民间传说是有这么个说法——腊月二十三以后不能倒剩饭,而进了大年三十儿之后一直到正月初五,都不能丢垃圾,尤其是不能丢厨余垃圾,民间管这玩意叫“不能丢财”,受到杜浚升他外婆徐巧燕的影响,卢玉珠对民间的一大堆风俗仪式、淫祀规矩之类的也是特别的迷信,儿子杜浚升也知道;但要说不该发火,无论是在过去自己早上亲自下厨、还是丈夫杜温言去世后让儿子去下厨,自己一日三餐,从来就没吃过一口剩饭菜。
她思来想去,结合着儿子知道她特别迷信这一点,再加上刚才这臭小子跟自己说话的时候虽然不卑不亢,但很明显话里话外、字里行间都带着一股戏谑的意思,卢玉珠立刻认定,这小子今天肯定是在拿自己这个亲妈开涮呢!
但同时,卢玉珠却觉得,杜浚升这孩子从小到大,一直就被自己调教得特别听话,如果这小子有心思涮自己、故意跟自己找别扭,那么肯定也不是这小子自己的意思——他肯定是被人教唆着学坏了!
“不对!这里面绝对有事儿!”卢玉珠想着,便立刻站在杜浚升的房间里嚎了一句,旋即又冲出屋外,走到厨房里,指着杜浚升的鼻子问道:“你告诉我!绝对是有人撺掇你、让你故意这么气我的!你说,是谁?谁这么坏啊?谁这么没良心啊!”
“哎哟,妈!您这话是咋说的呢?我刚才不都把我心里怎么想的,一五一十地都告诉您了么?你儿子我从小到大,跟您撒过一次谎么?您咋还不相信我咧?您赶紧去餐桌旁、或者回您房间去稍等会儿吧!”杜浚升指着刚刚打开的炉灶说道,“您看我这马上把锅都烧热了,待会儿这里油烟大,您万一站上一身油烟,您还咋去周阿姨家拜年了?周阿姨有洁癖,您又不是不知道!您去稍等一会儿吧,一会儿就好,啊!”
越是见到儿子这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卢玉珠心里就越是气:“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问你,你腊月二十五那天你去外头干啥去了?”
“没干啥啊?”
“没干啥,你没把当天早上的饭菜吃了喽?”
“我……我就是去外头转了一圈嘛!闲着无聊,我去溜达溜达还不成?我又没乱花钱!您真是想多了!”
“你是去找宋振宁、去参加你国中的同学会了,对吧?我不早就告诉过你了吗——‘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这是我打你小时候就教育过你的——我跟他妈妈关系好,归我俩关系好,你跟他该保持距离、还得保持距离,不是吗?宋振宁那孩子,本身就不是什么好孩子!你现在本来就不出息,你还跟他混?”
“哎呀,不是啊!我那天只是跟他打电话,还没跟他见面呢!他原定的那个同学聚会,得等到差不多元宵节前后呢!”杜浚升大声说道,随后又笑声嘀咕了一句:“……哼,跟谁您都是‘鸟随鸾凤、人伴贤良’的,我现在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又哪来的‘鸾凤’、哪来的‘贤良’?”
“你说啥呢?”
“……哦,没啥。我合计这煤气咋这么小呢,不是管线漏了吧……哦,没漏。”
卢玉珠咬牙切齿地想了想,又问道:“那你是跟谁学的?你是不是在外面偷偷认识什么歪魔邪道的人了?”
“没有啊……我……我这一天,没工作、不上学,甚至也不咋出门的,我哪来的歪魔邪道上认识的人呢?”
“你少跟我装!我告诉你,我早就听见过,你在你屋里给一个姓杨的女生打过好几次电话!这个姓杨的女生是什么人?她是正经学校念书的吗?你现在跟我这样逗闷子、找没劲儿,是不是她指使的?”
“诶呦,您咋合计的呢?真不是!我这就热一个冷饭凉馒头,咋还得需要有人指使呢?”
——呵呵,果不其然,卢玉珠还是知道了自己跟杨怡寒联系的事情。
不过倒也不奇怪,毕竟卢玉珠每天对待自己,比国情部的探员跟安保局的特务查境外间谍、查警检法系统内秘密结社的严苛程度有一拼,她若是不知道半点儿自己跟杨怡寒的事情,那反倒是奇怪了。
“行!你故意气我、故意瞒着我是吧?你把你手机拿出来,我看看!”
一般情况下,普通家庭的子女们遇到这样的情形的时候,普遍都会跟家长们报以强硬的态度据理力争,说些什么自己已经成年了、有隐私了,做家长的无论如何都没权利再检查自己的手机之类的话;而换成一般情况下的杜浚升,估计他早就把手机老老实实地递给卢玉珠了;
但今天的杜浚升,却在灶台前装模作样地翻着炒勺,头也不回地说道:“哦,那您要看您去我屋里找吧……我这睡得迷迷瞪瞪的,我也忘了手机放哪了……您自己找一下吧,应该就在枕头边。”
卢玉珠听了,便立刻返回了杜浚升的房间。
看着闯进自己卧室的妈妈的背影,杜浚升不由得在心底里暗自痛快着。
卢玉珠其实根本想不到,实际上今早杜浚升这一切,都是杜浚升有意为之——就在昨晚杜浚升睡觉睡到一半惊醒之后,他翻来覆去的把这几天从在医院里遇见游乔语后又不得不跟她分离,到这两天每天都在电脑上查看的关于“俄狄浦斯情结”的内容,他越想越心痛、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他认为自己虽然一直按照卢玉珠的“人上人”规划路线努力奋斗着,但最终走到今天这一步,那么自己过去的二十三年,完完全全就是白活了、完完全全就是个输家……想到这里,他对于卢玉珠给予自己的压力,从被迫顺从和隐藏起来的厌烦,一夜之间就形成了憎恶的心态。
于是,就策划了今早的这番看似以卵击石、螳臂当车式的反抗——他准备报复自己的母亲。
他要让卢玉珠认清楚一件事:如今的自己这个做儿子的,成了她眼中一介“废物”的这件事,完全就是卢玉珠自己一手造成的!
然而,对于卢玉珠这种脾气大、性子要强的人,杜浚升甚至不能刚一上来就爆发式的吵架,因为之前从来没有真正忤逆过妈妈的杜浚升,也不知道自己怎样做会真正给卢玉珠一个强而有力的报复,能够让她真正意识到,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错了。
就像烹饪一样,如果上来就是大火爆炒,那么很可能就会夹生;对于质地强硬的原材料,就应该先文火慢炖,再大火收汁。
——而他翻来覆去在预防性地模拟今早会发生什么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卢玉珠会在跟自己发一通疯过后,来问自己要手机,看看自己这个样子,是不是被什么人撺掇的,因此,杜浚升便悄咪咪地从卧室里出来,把自己的手机藏到了大门口旁边的鞋架里、自己的运动鞋里,并且还设置了无声模式。
所以这会儿无论卢玉珠怎么在杜浚升的房间里翻箱倒柜、无论她试着给杜浚升的手机打多少遍电话,她都没办法用“听声辨位”的方式,找到儿子的手机。
“哪去了……藏哪去了?”卢玉珠边找,还边念念有词,“……绝对是有人教坏的!绝对的!……藏起来了是吧?藏起来就是不想让我看见!……就是有人教唆的!……哪去了?藏哪去啦!”
杜浚升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房间里发了疯颠一样的母亲,把自己的被子、床褥、枕头和放在床上的自己的贴身衣物扬了一地,却什么也没说,但一向在家里微微含胸、佝偻着后背的杜浚升,看着锅里正在沸腾的剩下的小米粥,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昂起了头。
热完了小米粥、馒头、剩下的土豆丝、昨天晚上炒的百合虾仁炒沪港青,又拿出了前天早上剩下的蓑衣黄瓜和昨天早上的陈醋菠菜花生米,杜浚升把盘子规规矩矩地摆了一桌,见卢玉珠依旧没有坐到饭桌旁,杜浚升却依然给妈妈盛了一碗小米粥,给自己也盛了半小碗。
接着,他扒拉了几下,就吃完了——其实他还是想吃面包、喝牛奶咖啡,或者是腊月二十五号那天早上的吊炉饼和豆浆。
等自己吃完了,杜浚升才站起身,转身靠着餐桌,对母亲昂首挺胸地说道:
“妈!快来吃早餐啦!再不吃,菜呀、馒头啊、粥啊什么的,就又凉了!您快来呀!”
卢玉珠听了,立刻怒气冲冲地从杜浚升的卧室里踏着罡步冲了出来,指着杜浚升问道:“小兔崽子!你把你手机藏起来了?你怕我看是吧!”
“啊?”杜浚升却一脸无辜地装傻,眨了眨眼睛看向卢玉珠:“我没藏啊?我藏我自己手机干啥啊?”
“那你手机呢!”
杜浚升故意抬起手,装作自己又是“习惯性”地挠了挠鬓角,随后缓缓走向自己的房间里,对四周环视一圈,又转过身,故意为难地说道:“哎哟……我……我昨天晚上睡得迷瞪的……放哪了……我也记不住了啊。但是,按说我平时就放我枕头旁边或者书桌上的……可现在,您把我这被铺卷啥的,全都弄乱了!您要是不这么弄乱的话,可能还好找……”
卢玉珠一听这话,差点被气笑了:“哈哈?你的意思是,我找不到你的手机了,是怪我把你房间弄乱了,才找不到的呗!”
杜浚升一听,马上又佝偻起后背、微微含胸地头,装作怯生生地看着妈妈:“你别误会,妈妈,我没这意思!您说我从小到大,哪次敢怪过妈妈您呢?但是……我真记不住我昨晚睡觉前把手机放哪了……而且现在这么乱,却是真不好找?要不这样,您跟我一起找找?——哎呀,不对,您不是要去周阿姨家拜年的么?您还是赶紧吃饱饭出发吧!就我自己一个人找找……但您要是非想要看我的手机,您不去校董家拜年了,等我找到了,我再给您,您看行不?”
卢玉珠这会儿已经快把鼻子气飞了,但她想了想,还是咬了咬牙,扔下一句话,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你自己慢慢收拾吧!”
也就过了五六分钟,卢玉珠又赶忙从房间里拿好了一大堆要送给校董周女士的新年礼物,站到穿衣镜前头补了补妆,回头瞪了一下还在屋里装模作样收拾着的儿子,气得满身汗毛都竖立着,但又看了看穿衣镜旁边挂着的电子闹钟,也根本来不及再说什么,只好拎着东西、套上了外套,双脚踏进了皮鞋里,匆匆出了门。
“哎!老妈!不吃早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