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露殿的东暖阁,暮春的暖阳透过高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斜长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如同金色的精灵,在寂静中无声起舞。然而,这份表面的宁静之下,却沉淀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绷。
楚明凰靠坐在宽大的、铺满厚软锦褥的床榻上,背后垫着层层引枕,支撑着她依旧虚弱无力的脊背。曾经不怒自威、令人不敢直视的容颜,此刻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如同上好的薄胎瓷,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心口处,即使隔着柔软的寝衣,也能感觉到其下那道狰狞疤痕的存在,无声诉说着那场惨烈的“弑天”之战。她微微垂着眼睑,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遮住了大部分眸色。一只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虚软地搭在锦被上,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掌心那枚温润流转的天道法则碎片,仿佛那是她与混乱现实之间唯一的锚点。
沈昭坐在床榻边的矮凳上,后背轻轻倚着床沿。她手里端着一个青玉小碗,碗中是温热的、散着浓郁药香的汤剂。她舀起一小勺,放在唇边极其轻柔地吹了吹,确认温度适宜后,才小心翼翼地递到楚明凰唇边。
“明凰,喝药了。”她的声音放得极柔,如同怕惊扰了阳光里沉睡的尘埃。
楚明凰极其缓慢地掀开眼睑。那双曾经淬火寒星、蕴藏着无上威仪的凤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底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沉静的虚弱。然而,当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沈昭脸上,落在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心疼和专注时,那深潭般的眸底,便极其微弱地漾开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如同冰封湖面下悄然涌动的暖流。她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初学者的笨拙,微微张开毫无血色的唇。
沈昭屏住呼吸,手腕稳得如同磐石,小心翼翼地将药汁送入她口中。每一次吞咽,楚明凰的喉结都极其微弱地滚动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沈昭立刻用温热的棉巾,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为她擦拭。
就在这静谧的、弥漫着药香和无声羁绊的喂药时刻,暖阁厚重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
青鸾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依旧穿着那身代表御前统领身份的深青色劲装,身形却比之前更加清瘦挺拔,如同绷紧的弓弦。连日殚精竭虑的压力在她身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迹:眼窝深陷,下方是浓得如同墨染的乌青,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仿佛随时会滴出血来。唯有那双沉淀着守护意志的眸子,在踏入暖阁、目光触及榻上两人身影的瞬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随即又被沉重的肃穆所取代。
她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门边,目光沉沉地望向楚明凰。那目光中带着无声的请示和难以言喻的沉重。
楚明凰刚刚艰难咽下最后一口药汁,正闭目忍受着那苦涩在喉间蔓延。沈昭细心地为她擦拭唇角。就在青鸾身影出现的刹那,楚明凰搭在锦被上的、摩挲着天道碎片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她甚至没有睁眼,只是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沈昭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能让青鸾露出如此凝重神色,甚至不惜打断这片刻宁静的,绝非小事。她放下药碗,无声地握住了楚明凰那只微凉的手,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
青鸾得到许可,无声地步入暖阁,在距离床榻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单膝跪地,垂行礼:“陛下,王妃。”
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连日不眠不休的疲惫,却依旧清晰有力。
楚明凰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凤眸望向青鸾,疲惫依旧,但深处那点微弱的光芒,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变得沉凝而锐利。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示意青鸾继续。
“陛下,”青鸾抬起头,目光沉肃,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铅块砸在地板上,“朝堂之上……不稳。”
她顿了顿,迎着楚明凰沉静的目光,声音带着冰冷的寒意:“以吏部尚书赵文谨、工部侍郎王显为的一干人等,近日串联频繁。他们虽不敢明言,但私下里……流言四起。言陛下龙体违和,沉疴难愈,已……无法理政。”
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凝滞。阳光里漂浮的微尘仿佛都静止了。
楚明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依旧苍白沉静。唯有那只被沈昭紧握着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冰冷的力道,在沈昭的掌心……蜷缩了一下。沈昭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瞬间传递过来的寒意和……一丝被触怒的帝王威压。
“他们……”青鸾的声音更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提议……请太后垂帘,召……小皇子楚明轩殿下回京监国。或……另择宗室贤能,以安……社稷。”
“小皇子……楚明轩?”沈昭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带着一丝茫然。她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但“垂帘”、“监国”、“另择贤能”这些词句里蕴含的冰冷权力更迭意味,却让她本能地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握着楚明凰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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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明凰的唇角,极其微弱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极淡,却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嘲讽和不屑。她看向青鸾,目光如冰刃。
青鸾立刻会意,继续道:“臣已着人严密监控。赵文谨府邸、王显别院,皆有暗卫十二时辰轮值。其门生故吏往来,皆有记录。然……”她眉头紧锁,声音带着凝重,“此辈老奸巨猾,言辞隐晦,抓不到……确凿把柄。且……以太傅周崇为的部分清流,虽未参与串联,但态度……暧昧。对陛下龙体……亦深表忧虑。”
朝堂的暗流汹涌,如同无声的闷雷在暖阁内炸开。
“还有……”青鸾的声音更加沉重,如同压上了千斤巨石,“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
楚明凰的眸光骤然一凝!如同沉睡的猛兽被触及了逆鳞!
“北狄王庭虽灭,其残部……在左谷蠡王阿史那咄苾的带领下,遁入极北冰原深处,休养生息。”青鸾的声音带着铁血的气息,“近日,冰原哨探传讯,阿史那部活动异常频繁,派出大量探马,不断袭扰我边境哨卡,试探……虚实。”
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鹰,直直看向楚明凰:“他们……似乎已探知陛下……重伤未愈!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北境守将林震数次请求……主动出击,犁庭扫穴!然……臣恐其有诈,且朝中……掣肘,粮草军械调拨……亦受阻挠,故……压下了请战书。”
内忧外患!
朝堂之上,魑魅魍魉蠢蠢欲动,意图趁虚而入!
边境之外,宿敌磨牙吮血,伺机反扑!
而帝国的中枢,她们至高无上的女帝,却如同被折断羽翼的凤凰,虚弱地倚在病榻之上!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沉沉地压在暖阁内每一个人的心头。沈昭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她看着楚明凰苍白沉静的侧脸,看着她紧握着天道碎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巨大的心疼和无助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青鸾汇报完毕,单膝跪地,垂不语。她挺拔的身姿如同风雨中屹立的青松,承担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重压——既要处理堆积如山的紧急国事,在朝堂的暗流中周旋平衡,又要像最警惕的猎鹰守护着承露殿,确保两位主子的绝对安全。她的脊背依旧挺直,却透出一种被逼至极限的疲惫。
漫长的寂静。
只有楚明凰略显急促却依旧努力维持平稳的呼吸声,在死寂的暖阁内清晰可闻。
阳光偏移,一道光斑恰好落在楚明凰紧握着天道碎片的左手上。那枚温润内敛的碎片,在强光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泽。
终于。
楚明凰缓缓抬起了眼睑。
那双布满血丝的凤眸,再次投向跪在面前的青鸾。
疲惫依旧深重,沉疴依旧刻骨,虚弱如同附骨之蛆缠绕着她身体的每一寸。
然而!
就在那抬眸的瞬间!
一种无形的、令人灵魂震颤的东西,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从那具残破的躯壳深处,轰然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