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使君请见谅,裴七叨扰了。”
清朗笑声自门外传来,苏俊下意识地起身,却见一位身长八尺、俄若玉山的郎君携着他那灵秀清扬的五女不请自来——可不正是裴七郎和苏蕴宜?
苏蕴宜松开裴七郎的手,向苏俊和陈夫人盈盈伏地叩拜,“五女蕴宜,在外流落许久,惹得父亲母亲担心记挂,是女儿之过。还请父亲母亲责罚。”
瞥一眼微笑款款的裴七郎,陈夫人连忙将苏蕴宜扶起,“你这孩子,在外头定是吃了大苦头了,都是母亲没有护好你,还说什么责罚不责罚的?快起来让母亲看看,哎,这都瘦了一圈了……”
“父亲,母亲,我并无大碍。当日我在灵虚观中被贼人掳走,幸得表哥路过,出手相救,
这才保全一条性命,否则……否则女儿怕是再不能回来侍奉双亲了。“苏蕴宜以袖掩面,嘤嘤抽泣起来。
陈夫人自然又是搂着她好一顿安慰。
看了看哭成一团的两个女人,苏俊朝裴七郎讪笑拱手,“这……多谢七郎救我小女一命,大恩大德,我吴郡苏氏必谨记在心。”
“举手之劳,苏使君不必挂心。”裴七郎笑道:“对了,方才裴七在外头似乎听见使君说要细细审问谁来着?”
“……”一个激灵,苏俊立即改口:“我正同夫人说呢,若是逮到掳走小女的那伙儿贼人,定要细细审问!七郎可有那伙儿贼人的线索?”
“无需劳烦使君,我救下宜儿之后,就已命人将那伙儿贼人就地活埋了。”
“活……活埋……”后颈莫名一凉,苏俊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裴七郎看向苏蕴宜,见她已退出陈夫人的怀抱,借着广袖遮掩,那一双缀着盈盈泪滴的明眸向自己投来一眼,两人各自暗一点头。苏蕴宜向苏俊告辞后由陈夫人搀扶着朝外走去。
收回视线,裴七郎再度看向苏俊,笑起来,“苏使君。”
他的笑意是一贯如春风和煦的,苏俊却不知怎的,仿佛被寒风刺骨一般冷颤了颤,“七郎可还有事?”
“此前我押运粮草前往京口一事苏使君是知道的。”裴七郎毫不见外地自行落座,淡淡道:“只是不知前些时日京口发生的另一件大事,苏使君是否知晓?”
有一北羯精锐军队南下围了京口城的事,江左世家耳聪目明、消息灵通,自然早都已经清楚。
但是所有人都佯装无事发生,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头却都在暗暗期盼着北羯鞑子能在攻破京口城之后杀光那些流民,好免去他们许多烦恼。
至于裴七郎,谁叫他不知死活地自己凑上去?活该!
苏俊自然是“所有人”中的一员,只是这样话当然不能对着裴七郎说,于是他道:“因宜儿失踪一事,我这两月来寝食难安,无暇顾及外头的事……不知京口是出了什么大事?”
“也没什么,就是我在京口时遇着北羯军围城,太守朱化意外死于敌手,情急之下,我只得收拢守军与流民,与敌军作战。”
他说得云淡风轻,以至于苏俊一时都没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直到长久的静默之后,苏俊缓缓地张大了嘴——既是率军守城,如今裴七郎已经安然无恙地坐在了自己面前,那么此战胜负自不必多说。
也就是说,裴七郎已经掌握了整个京口数万的兵力,权柄在握之余,还成功地击退了北羯强敌,立下不世功勋。
他如今才几岁?将将弱冠而已。
苏俊不由得颤颤起身,“七郎,你……”
“苏使君,我与宜儿彼此钟情,已定下终身。只因我尚有要事在身,不能立即提亲。她暂且继续住在苏家,还望苏使君善待于她,不要让人欺负了她。”
裴七郎微笑着道。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待送走这尊佛,苏俊犹自站在厅内怔忪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反映过来——不对呀,什么叫暂且住在苏家?
蕴宜是他女儿!
陈夫人亲自将苏蕴宜送回她院中,因见这庶女攀上了裴七郎,眼瞧着就要拽着龙尾巴上天了,更是笑语宴宴、温言安慰,两人还未到院前,五女郎荣耀回归的消息便已传遍了整座苏家大宅。
倚桐等人如何欢喜自不必说,各处下人也是讶异非常,暗道五女郎果然受宠。
这深墙大院内只有一处气氛阴沉。
“苏蕴宜她回来了?她怎么可能回得来?你有没有听错?”苏长女霍然从椅子上起身,撞翻了身前的绣绷,绣到一半的嫁衣倒塌跌落,像淌了满地的血。
跪在她跟前的丫鬟青黛瑟瑟发抖,“女郎,奴婢亲眼见到的,夫人亲自挽着五女郎的手臂往她院子的方向去了,千真万确。”
苏长女素来骄矜淡漠的一张脸此刻煞白如雪,她嘴唇哆嗦着重重跌坐回去。
此前淮江王明目张胆地来问父亲讨人时,她便已猜到苏蕴宜最终没有落入老王爷手里,只是她既始终不曾回来,多半也是死在外头了。当时她只顾着暗自开心,却忘了派人去仔细探查,以至于留下了一个这么大的祸患!
眼瞳颤动着,苏长女在厅中四下搜寻,最终定在伏趴在地、不住颤抖的青黛身上。她一时怒向胆边生,起身抬脚便往青黛身上踹去,“都怪你!怎么办的事!当时直接派人把她毒死不就好了?怎的就非要借旁人的手?贱婢!狗奴!”
她踹了几脚,犹不解气,目光落在地上的绣绷上,拔了绣花针就往青黛身上扎。青黛虽哀嚎不已,却半分都不敢挣扎,至于厅中其余侍婢,更是跪倒在地各自战栗。
“女郎!别打了别打了!”厅外忽然飞扑进一个丫鬟制止了苏长女的动作,却是她的另一个大丫鬟紫苏。苏长女正要斥她大胆,紫苏忙道:“五女郎来了!”
这么快!!
苏长女登时一脚将青黛踹开,低声呵斥:“还不快将东西都收拾好!”
待到苏蕴宜缓缓步入花厅时,苏长女已经又是一副细心绣花、岁月静好的模样了。
“长姊久违,五妹这厢有礼了。”
苏蕴宜略施一礼,苏长女才发现有这么个人似的,抬起头来,“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五妹妹。在外头这么些时日,也没个丫鬟婆子看顾,定是累着了,快请坐吧。”
这便是在暗刺她失贞了,若是换个脸皮薄的女郎来,不免要生一场大气。奈何苏蕴宜天生厚脸皮,这双手又杀过活人搬过死尸,早不将这等小打小闹放在心上,因此她只是轻轻笑道:“是了,长姊不知,那几个贼人的皮又厚又硬,我一刀捅进去——喏,那刀这么长、这么宽,卡在肋骨中央,我拿脚踩着尸首才拔出来呢。”
苏长女的眼珠定在苏蕴宜正比划着长短的双手上,嘴唇嗫嚅着,“你……你杀了他们?”
“不然呢?自作孽不可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本就是律法铁条。”苏蕴宜笑道:“纵使他们几个化作厉鬼来找我,我也是不怕的,大不了一刀一个,我再亲手杀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