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第七十一章“所以你一定是皇后的人。……
苏蕴宜的脸近在咫尺,裴玄能看见她眼底微微闪烁的晶莹泪光。
她是个多少有些娇气的女郎,遇着事儿了总要挤两滴眼泪,故作娇柔怯懦,每每都能哄得他无奈点头。
可是此时此刻,她分明忍住了眼泪,裴玄的心头却还是颤抖着瑟缩了一下,仿佛被香灰烫到了一样。
冰凉的手掌贴上侧脸,苏蕴宜埋在裴玄的掌心,听见他说:“你我之间,永远都不必说这些。”
“况且,我并非无的放矢,此事未必没有转圜之机。”
对上苏蕴宜骤然亮起的眼睛,裴玄笑了笑,牵着她在桌案前坐下,从案上无数的书册中抽出一本,苏蕴宜定睛一看,封面上写了“粟黍法”三字。
“流民之扰由来已久,并非只在京口受灾以后才有,南渡流民众多,而门阀世家宁愿自家粮仓中的粟黍腐烂殆尽,也不肯放粮给流民,这你已是知道的。”裴玄看着苏蕴宜,温声道:“朕与尚书令徐绩,便想出一个法子。以朝廷的名义向流民放粮,待流民安定下来能够自给自足之后,添上少量的利息,再将借走的粟米还给朝廷。”
苏蕴宜左手撑着下巴,认真地倾听着,连连点头,“这法子听起来甚是有效,流民得到了过渡的粮食,朝廷也有利息可收,岂非是双赢之策?”
“理当如此,可实际上,当时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问题。”裴玄目光沉沉,连同语气也一并低落下来,“魏氏从中作梗,其麾下官吏强逼流民借粮,并以此牟利。缺斤少两者有,多收利息者有,很多官吏本就是世家出身,这些从朝廷借出的粮,泰半都来到本就不缺粮的世家大族手中。”
“而真正缺粮的流民,却冻饿而死。”
他无声地叹息,“当时魏桓拿住了此事,就如今日的皇后一般,联合朝臣,逼迫朕将徐绩贬谪去交趾。”
“可既然徐绩如今还是尚书令,说明你已将此事解决了不是吗?”苏蕴宜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眸,“你是怎么做到的?”
裴玄微微一笑,“解决之法说来倒也简单,无非‘光明正大’四字。”
“效命于魏氏的官吏众多,那就绝不可能是铁板一块,朕强令清查借粟黍法贪污之事,严查之下,底下官吏纵然敷衍,总也得提溜出几个来用作敷衍。”
“朕再刻意分化,亲近于魏氏的从重发落,稍微疏远的则轻轻放下,如此一来,被小事化了的那些官吏不愿效死,魏氏内部就不能联合在一处,自然会被逐个击破。”
在苏蕴宜愈发崇敬的眼神中,裴玄强压下忍不住上翘的嘴角,继续道:“最后再查出实证,以大锦律法论处,该斩首的斩首,该流放的流放,连魏桓也说不出什么。也是自那以后,朕才从魏氏手中,挣出了一线生机。”
苏蕴宜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有些呆了。裴玄伸手摸了摸她的鬓发,“用人处事,多是如此。你发出的命令是一回事,中间通传是一回事,底下人实际操作起来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若将这座建康宫,视为整个江左的缩影……”眼瞳震颤一瞬,眉眼间霍然跃起欣喜之色,苏蕴宜从裴玄身侧跳起,“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可需要我帮你?”
“不用!”苏蕴宜回过身,又圈住他的脖子在脸上“吧唧”用力亲了一口,“你就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
这话以前好像是他说的来着……
裴玄拿手指点了下苏蕴宜留在自己脸上的口水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雄纠气昂昂走出殿门去。
倚桐、莲华和陈衡她们几个是一直候在式乾殿外的,见苏蕴宜迈出门来,立时都迎上前去。
“将手下信得过的人都叫上。”苏蕴宜昂首挺胸,“这回我要亲自一个个审查过去。”
正如裴玄所说,高居于明堂者,难以掌控细微处波澜。建康宫如同锦国的缩影,实际却又大不相同——裴玄身为帝王,无法亲自丈量大锦的每一寸土地,可苏蕴宜不同,只要她想,她可以走过建康宫的每一处,甚至能够见到整座皇宫中所有的人。
既然有人仗着她的势欺凌旁人,那也很好办,之前她是如何发落魏氏手下,今日就如何发落这些狐假虎威之人。
先以强权镇压,再用公理服人,朝堂,后宫,皆是如此。
这一日苏蕴宜挑灯夜战,亲自带着倚桐等人将宫中各处一一走遍。先将各处管事的与底下宫人分开审问,再彼此核对供词。
有些宫人一开始还支支吾吾地不敢说实话,但见贵嫔似乎是真有意清理门户,便也打开了话匣子,将平日里如何被管事欺压全都倒了出来,如膳房,众人皆执一词,直指柴安仗势欺人,铁证之下,柴安伏首认罪,苏蕴宜便当场将其发落,如此前那魏嬷嬷一般先行杖责,再逐出宫门,并没有丝毫徇私。
欺人者受罚,受欺凌者则要加以安抚。
苏蕴宜当众说:“本宫虽是受人蒙蔽,亦有识人不明之过,但凡有受了委屈的,核实后本月多发一个月的月俸,从我私库出。”
除却如柴安这类人之外,也有一些新任管事确是在兢兢业业办事的,底下人也一致夸赞,说不出她的坏话。如这类人,苏蕴宜便亲自当面嘉奖,再令其统管暂时没有管事的机构,待日后重新选定新的管事,再对其另行提拔封赏。
这样一来,该受罚的受罚,该安抚的安抚,该提拔的提拔,各宫各处,不但再没有不满,反而满口夸赞贵嫔宽严相济,令人拜服。
待将尚食监、膳房、太官、果官等地都走过,苏蕴宜最后才来到汤官。
此时已是后半夜,纵是夏日,寒意也侵袭着人的肌理。苏蕴宜披着鹤裳走到前庭,看到宫人们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忙吩咐道:“都起来,将我备下的姜汤分发下去。”
宫人们捧着姜汤,不知所错地站着。苏蕴宜没有看她们,而是用目光一寸寸刮过前庭的土地。
两具腐坏的尸首是早已被抬走了的,留下的暗色血迹却似乎还镌刻在泥土深处。静默了片刻,苏蕴宜问:“紫苑如何了?”
“禀贵嫔,已按您的吩咐请了御医来给紫苑诊治,因其伤重不便移动,此刻正在汤官内休养,人是已经醒了的,可要将她抬出来?”
苏蕴宜一摆手,“抬出来吧。”
几个宦官摇摇晃晃抬着木板的四角,人未到声先至,紫苑的呜咽声幽幽传来,“呜呜,贵嫔娘娘……贵嫔娘娘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待人摆在了面前,苏蕴宜低头一看,紫苑后背模模糊糊,血肉粘连着绷带,从里到外,红红黄黄地渗透出来一大片。她不由蹙眉叹息:“皇后下手竟这样狠。”
紫苑抽泣了一声,正要顺着杆子往上爬,却又听苏贵嫔淡淡道:“难为你了,也肯为这等心狠手辣之人卖命。”
四下里霎时冷寂,原本紫苑的呜咽声、宫人们浅啜姜茶的声音都仿佛被无
形的罩子隔绝一般,唯有随行宦官们手中持着的火把还在“噼剥”跳动。
“奴婢……奴婢不明白贵嫔的意思。”紫苑声音颤颤,“奴婢是贵嫔的人,如何会为皇后卖命呢?”
“不明白是么?那本宫就帮你仔细分说分说。”苏蕴宜拢了拢鹤裳,绕着不能动弹的紫苑缓步行走,“不止是你,还有柴安,还有此次被抓涉事的许多管事,其中怕是有不少都是皇后安插的暗棋吧?柴安和其他人我尚不能确定,唯有你,一定是皇后的人。”
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紫苑哽了半晌,终于艰难地哭道:“贵嫔为何如此污蔑于我?是见奴婢不中用了,便要把我当脏水泼掉吗?奴婢待贵嫔忠心耿耿,没曾想竟落了如此下场,那我倒不如立即死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