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衍容吉更敏锐些,她听得懂“夫君”二字,那是章絮整日称呼赵野的,可她这会儿对着狄旌喊,不太对劲。
‘为什么说谎?’十根手指上下翻飞。
‘她认识我母亲,我怕她忍不住要多问……’女人神色闪躲,好像这事一言难尽。
‘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么?赵哥从没和我说过。’呼衍容吉很少过问他们夫妻,可眼下只身在外,她担心章絮给人欺负。
‘我母亲以万钱的价格把我卖给了赵野,我不想再与她有任何关系了。’章絮曾用了一万个理由掩饰自己出逃的本意,就是为了不想自己太难堪。
‘赵野和我们不一样,他听不懂母亲让我赤条条地嫁出来是什么意思。’章絮不想把话说得太清楚,‘姐姐,就当不知道这件事,陪我把戏演完吧。’
呼衍容吉竟然能完全理解,嫁出去的女儿在这世上的什么地方都是孤立无援的。
但她还是觉得章絮近来情绪不对,趁着等菜的时候继续问,‘应该不只是这件事吧……如果你不想见到母
亲,又何必来做家乡菜的饭馆来?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和我说,我是哑巴不是么?一定会帮你守口如瓶。’
章絮忍了一会儿,没忍住,有些痛苦地抬头与她对望。终于露出了软弱的神情,‘这是我的第一胎,我怕我生不下来。我这些天特别想念家里的姐姐妹妹。要是她们在的话,一定会陪我的。’
第123章三坛小学鸡斗嘴
呼衍容吉有过两个孩子,尽管如今已经忘记生产时的痛苦,眼下也能理解她的担忧。
劝是没有用的,若是赵野说两句就能好,她也不会一直这样敏感。
‘你见过你母亲或者姐妹生孩子么?’草原女人想,若是家里不止一个孩子,年幼时应该都见过或者帮过母亲、姐妹生产,‘有过经历能叫你不那么害怕。’
她看懂了,看懂后有些恍惚。最近哭得太厉害了,头脑发蒙,太阳穴又昏又胀,盯着远处的墙看了好一会儿才能想起过去的事情。
回忆年幼时烛火忽明忽暗的家。
母亲生妹妹时,她只有两三岁,被大哥哥放在门口的一张小凳上,懵懂地看着家里的大人小孩忙里忙外,看着被催请来的稳婆奶奶,看着从深黑色到泛起鱼肚白的天空,等到困意四起,要从凳子上跌到地下,才有妹妹的第一声啼哭。
许多人走过,笑着同她说,你有妹妹了开心么?许多人路过,打趣似的同她说,你不再是家里最小的。
不记得,完全不记得母亲生妹妹时痛不痛苦了。她没问过,母亲也没主动说。
她这一辈先有孩子的是大哥。嫂子生了侄子。但她那时正在农庄里上工,要赶一批非常要紧的料子。只在抬头的间隙听说了从家传来的喜讯。隔了很久,也许半月,也许一月,才终于赶回家见到那个粉扑扑的家伙。
那时三姐问过嫂子,问,生侄子的时候疼不疼。嫂子幸福地笑,说没那么疼,但也不是一点儿不疼。
或许能从三姐身上找到答案。她的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逐渐想起那个刮风下雨的夜晚。
那天天气太差,稳婆晚了很久才来,姐姐已经疼得晕过去又醒过来好几回,爹娘把家里仅留的两三根人参根须磨成粉给她喂下去。
尽管结果是好的,稳婆手艺高,把孩子拽了出来,可陪产的章絮听了太久的遗言,脸色都是白的,看着那个红彤彤的小家伙,不知如何是好。
主要是太孤单了吧,她想,主要是自己除了赵野没有更多的依靠。而心中又害怕赵野一旦失去自己,这世上就再没亲人了,所以烦乱的思绪停不下来。
狄旌就坐在对面,居然有耐心,也不觉得她哭哭啼啼的烦人。应该是女人生得太美了,哭泣也是我见犹怜。于是低头瞧了瞧那碗没见过的焦香的米浆,埋下去舔了两口,无聊,眼珠子在两位女人身上打转,猜测起她们的话题。
不是一点儿都看不懂。
他瞥见女人们几次三番指着章絮隆起的肚子说事,转转了眼珠,盯着章絮又白又嫩、纤细的手指,贸然开口,“你们那里不是有医工么?怎么不去问他。”
突如其来的话把哑然的章絮喊醒,她猛然抬眼,眼珠往上挪了挪,回看他,“生时还得请稳婆来。”
男人轻笑两声,又问,“你都知道要请稳婆来看,这会儿还想什么?怕她说不好的。”
也是,也不是。
章絮捏着那碗的边缘,蹙着眉,几次鼓起勇气,又倏忽放下。
“……都说到这份上了,我总不能不带你去。”狄旌原本想带她去逛街的,买些稀罕玩意儿,可没法,只得打消了主意,“城东头有个手艺还不错的稳婆,我夜里上值的时候碰见过好几回,十里八乡的都请她帮忙。”
“……”章絮听见这话,惶恐的心摁下去不少,半起身就想往外走。
却被他一把拽回座位上。
“总不能饭也不陪我吃吧,章娘子,这么利用人的?别让我看起来像个怨种。”狄旌笑了几声,招手要老板娘上壶绿酒来。
她昏了神,被“利用”二字震慑。
“大人方才听见我夫君说的话了?”说的比想的快,最后一个字都蹦出去了,她才瞧见他眼里的困惑,猛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做毁了事,干脆咬了舌头,轻哎一声把头别开,满脸过意不去。
他不知道,那会儿夫妻俩在窃窃私语,他没凑近听。
可她这样说,狄旌再笨也明白过来了,干脆将计就计,狡黠着,抓着她不放,质问,“有求于我?”
她不回答,挤出苍白的笑容应付老板娘,再给他倒酒,给他介绍桌上哪些菜好吃,都是用什么做的。
男人听着,用手捏上酒盏,玩味儿地笑了两声,继续揣测,“什么事能要他愿意把宝贝娘子让给我?”
女人连忙否认,摇了摇头说,“他才没让呢,是大人你多想了。”
“我可不是多想。”
“昨日我一凑近你,他就要过来看顾我,恨不得把手上拿的箱子朝我砸来。”求爱这事,男人最懂男人,赵野看得明白狄旌,狄旌自然也看得明白赵野,“他有求于我,所以要你来。”
但她摇头,继续否认道,“不,不是你说的这样,尽管他确实有这方面的念头,可我是不知情的。”
狄旌扬了扬嘴角,抬眸,见她上套,继续说,“不知情就不算利用了?他那么厉害,怎么不自己来陪我呢。”
说完还感慨,“还是娘子你为人心善,愿意给人当靶子使。换我,我可不愿让我娘子出来抛头露脸的,给有心人牵了去。”
若说前两句章絮还听不出来,自知理亏,可到了这句,她便恍然发觉,狄旌在有意曲解赵野的主意。
连忙收了心神,反问,“那依照大人所言,若大人娶我做娘子,是不肯让我这般自由随意面见外人的,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