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换了间小点的客栈,很小,堪堪够他们
的车马进院。梁彦好以前是看不上这种小破院的,但如今成婚了,容吉管家,便要在各方面节省。
梁彦好还没习惯节省,脑子转不过弯,总觉得难受,有时会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名沿街乞讨的叫花子,半夜醒来缠着她,和她说自己的恐惧。
容吉却不惯着他,反而说他,若是再学不会节俭,总有一日得去街上以乞讨为生。
这会儿一行六人进屋,鱼贯而入,再次把荒凉的小院子装得满满当当。
打头阵的是容吉。她跟着院主看屋子,有听不懂的话就去问跟在身后的关逸。关逸这会儿能走了,左手也能抓得起剑——练剑枯燥而重复的事我们不在这里详说——自然愿意跟在喜欢的女人身边。酒兴言方才在酒桌上喝多了酒,要赵野帮忙搀扶着所以赵野一手托着老酒,一手抱着阿和,还领着两个小子在旁。梁彦好则抱着昏睡不醒的章絮走在最后。
院子里很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店家与他们说,“武威原先是比金城还要热闹的地方,在我们祖父辈的时候,人口得上十万,如今少了得有四分之三。”
难怪这城看起来又大又空,街市上没几间开着的铺子,走到哪儿,哪儿就是荒芜、惨败、破落的。
这时再问为何,就显得太不懂事了。关逸点了点头,接过那张纸契,给容吉指了指末尾需要压手印的地方,便能租住在这里了。
他们得在武威住上一小段时间,不长,七八日,原因有三。第一是采买新的粮食,第二是得等商队给他们的骆驼,第三是让商队的先上路,以免半道再遇上。
都说英雄难断家务事,赵野自然不能是例外,他今日大发脾气,跌了面子,不肯再在众人面前说话,等东西搬弄完,便带着几个孩子进屋去,哄他们睡觉了。
关逸给容吉当副手。
他最近总爱跟着这名草原女人,小梁也知道,但他比羊秦聪明多了,多出来的心思一丝儿不冒。容吉只当他报恩,还与梁彦好说,你们中原男人真记这些小恩惠。
自章絮生了阿和后,队伍里的杂事就是容吉在管了,特别是当她开始一唇一舌地跟着公子哥学汉话,说得有模有样,能在集市上与人讨价钱时,那副口齿伶俐的唇舌,总要关逸佩服。
“没看出来你是这样能干的女人。”关逸等了好久好久才能与她真切地说上话。
“我们匈奴哪有你们汉人富足别看我是什么贵族首领的女儿,那些该干的粗活一样都不能少。”容吉从盆里捡起两块布,拧干净,递给他一块,与他说,“总不能干看着我干活,既然都出来了,陪我一道吧。”
风水轮流转。
不也不能这么说。
擦洗车马的事从前都是关逸来做。他不喜欢做这些事情。但看在钱权的份上他还是做了。容吉有时候会坐在马车里看他。刚见面那会儿公子哥还不让她上床,她就一个人睡在马车里,戴着又厚又重的铁链。
这些事情其实可以花钱请人来干,但关逸觉得他们的车马就像他背上背着的那把剑,如果不是亲自精心呵护,难免会被人做了手脚。此等关乎性命的大事,怎可假借他人之手?
后来这习惯就留下来了。
赵野夫妇入队的时候便是赵野来擦,如今就轮到了容吉。
关逸把这辆车当宝剑,赵野把这辆车当庄主的农田,只有容吉,她把这辆豪华的车驾当做自己妆奁里的饰品,喜欢,珍视,哪里沾上了点泥巴就要来擦,擦得不染尘泥。
梁彦好一般见他俩独处是不来掺和的,他与容吉之间的刺是那名草原猛将须卜滑勤,并不是他关逸。
所以此刻,深夜,月明星稀的院子里,他们隔着这辆车,说了些其他话。
“他待你好么?”关逸也许无话可说,但又想和她说点什么。
“当然。”她不说假话。队伍里的这几人早被她视作娘家人,亲的不能再亲了,没必要说假话,“他比我小了快十岁,生活中的事情,总是不懂的更多,这些天一直拿我当姐姐看。”
谁都没想过,在外面娇纵的男人,在容吉这里变成了事事依顺的乖弟弟。
关逸闻言,觉得有趣,轻笑两声,与她闲聊,“我始终觉得成婚是很吓人的事情,像死囚登上闹市的刑台。我不是故意的,那日我便抱着这样的心情喝下你们的喜酒,真怕那是最后一次见到你们欢欣的时刻。”
容吉不知道他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有些吃惊,但想他年近四十了还是单身汉,又能理解他的担忧,于是回答他,“也有不成婚的女子。我们部族里有那么一个阿嬷是不成婚的。听族人说,是十几岁的时候死了未婚夫,我不太清楚,每个人的说法都不太一样。你知道我们那里只有祭祀的女儿是不成婚的,她们生来就要嫁给神灵……总之那个阿嬷从生到死都是一个人住在部族群落的边缘,在火光刚好能照射到的地方。”
“女人要做的衣裳她得做,男人要赶的牛群她也得赶,每日忙得厉害。我阿姐羡慕她,我阿妈厌弃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只是可怜她被部族排除在外,一场风一场雨就要了她的性命去,而留下来的那些值钱不值钱的东西,都给大家瓜分了。”
“没几个人记得她。”女人的口吻里有几分惋惜,“我不想成为那样的女人。我希望历史能记住我,记住我曾是天上飞的一只雌鹰,我曾砍下雄鹰的脑袋,成为后世女儿们的榜样。我可以选择自己爱的男人,也可以亲手杀掉欺凌我的男人。”
“不过你刚才说的‘刑台’,我觉得很有趣。若是第一次成婚时,身边有一个像你这样时时提醒的人……”
过去的事情已不可更改,眼下多说无益。
“我们匈奴那边,成婚后就会给你一个小帐子,大概就你们这边一个半屋子那么大。但是很脏很乱,我们茅房就是一个小桶,摆在床边上,等白天再拿到草地上埋。”
“有点像我之前住在这辆马车上的生活,我只负责把自己打扮地漂亮整齐,一心一意等男人们狩猎归来。”
她很少遇到能听她说这么多话的人,感觉身体一点点在变轻,“你们这里真好,婚后了还能和‘外男’单独相处,不会被人无故怀疑。”
关逸忍不住打断她,“也不是的,那队副就是个例外。两个时辰前赵野才和他打完架,你忘了么?”
容吉忍俊不禁,答,“但赵哥可没和妹妹说,你这辈子不许再见男人了。这不一样的,见过了和不能见完全不同。若我在匈奴,你这辈子也别想和我说上话。”
听起来有些遗憾,但关逸不是那种心思敏感的男人,他只会觉得,从未遇见过便不能让自己动心。
聊完了她,再聊关逸,容吉也对他有一点好奇。
“我记得很久之前,好久好久之前,你在那个山洞里和大家说,你杀过女人?”草原女人大抵从那一刻起对他有了不一样的印象。
“是。”关逸擦完了车马的一边,绕过来帮她,“章娘子因为这事还同我辩驳过一回。她挺生气的,我不理解,但看她气得那样苦,我后来就不提这件事了。”
容吉点头,表示理解,“妹妹渴望安宁的日子,自然不爱听打打杀杀……我喜欢你一视同仁的做派,没有看轻那些执剑的女子。”
喜欢。
关逸的心跳了跳,又悄悄发热,像是听到了极好的话,赞誉,夸奖,发了瘟,手心热得厉害,能把手心里的湿布给烘干,怪异死了。
“执剑之人只敬佩强者。”他依旧遵循踏上这条路时铭刻在心的原则。
“我以前学过一些剑术。”一直等到这一刻容吉才把内心的渴望说出来,“在到达匈奴的这段时间里,你能陪我
练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