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坦然看向贵妃的脸,认真端详片刻,笑道:“昭仪娘娘说贵妃娘娘为此甚是难过,臣妾还道娘娘当真毁了容貌。现下这么一看……却也没什么。”
这话她说得不虚,但也不实。
不虚是因若论天花的凶恶,敏贵妃现下的情形应当算是很好了——她只在左颈处有一小片较为嶙峋可怖的疤痕,疤痕向上蔓延,虽波及左颊,但位置很偏,而且只寥寥四五颗,远不如颈间那样显眼。
在天花中死里逃生的人,留下的疤又只是这样,应算得运气极好了。
至于说这话不实,则是因她们都深知这是后宫,是天底下最美人云集的地方,饶是只那几颗不起眼的疤痕也足以断送敏贵妃的前程,更别提颈间那一片有多无可忽视了。
敏贵妃苦笑说:“妹妹倒会哄人。”
卫湘听她这么说,便知方才所言并不能宽慰她。见宫女搬了绣墩来,她就先落了座,敏贵妃缓了口气,又道:“文妹妹说我能得这贵妃之位、能得陛下另赐宫人的关照,皆是因你说情,按道理我早该谢你,只是我实在没脸见人……你别跟我计较。”
“娘娘哪里的话。”卫湘摇头,“其实陛下能准臣妾所求,归根到底是陛下心疼娘娘,臣妾不过出了个合适的点子罢了,娘娘不必挂怀。至于娘娘若为容颜之事心忧……”
她轻叹道:“依臣妾之见实是大可不必,总归娘娘已位至贵妃,娘家有得陛下赏识,这点小节无足挂齿。倘使实在不得宽心,或也可想个法子——不知可否以刺青遮掩?”
她做此提议,自是觉得这大抵可行的,却见文昭仪马上摇头:“其实这我们已想过了。一则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敏姐姐身为贵妃若做这样的事不免遭惹非议,说她为了容颜不顾孝道;二则我们私下里也找人问了问,刺青虽有颜色,却不比拿颜料作画,遮盖并不强。这样的疤不好遮掩,倒极有可能因覆了层色变得更明显。再者还有个危险……一旦刺青时出了岔子没做好,那可是连后悔的余地也没有的。”
“原是这样。”卫湘心下叹息。
敏贵妃不愿再多想这事,沉了一沉,淡淡问她:“今日除了谢你,我也想将咱们各自所需都想个明白——所以我想问一问你,你与恭妃是怎么回事?”
第84章通宵莫不是……当真开战了?……
卫湘可没料到敏贵妃会问得这样直白。
她神情不自禁地僵了下,仔细一想,并不直接作答,做出一副好笑的样子:“娘娘说起这个,臣妾还想问娘娘呢——您与皇后娘娘又是怎么回事?近来宫中流言如织,让人辨不清虚实。”
敏贵妃见她如此,自然明白她心有提防,不愿和盘托出自己的事,只盼相互能交个底。
敏贵妃垂眸略计较一番,终是淡淡道:“我闭门不出,不太清楚宫里都传出了什么。只是……无风不起浪,皇后与我先前多年都算和睦,如今突然生出这许多议论,自有原因。”
敏贵妃这话便是将传言都承认了!
卫湘心下生惊,不动声色地去看文昭仪的反应,文昭仪脸上倒瞧不出什么,只是看着敏贵妃。
敏贵妃疲惫地缓了口气,也睇了文昭仪一眼,恹恹道:“你说吧,我实在是没有力气。”
文昭仪颔了颔首,苦涩地笑道:“敏姐姐这一病……只怕皇后娘娘脱不了干系。平日瞧着贤惠端庄,任由清妃在她面前叫嚣也不大说什么,暗地里手段倒真是一个稳、准、狠,打的人措手不及。”
卫湘诧异道:“娘娘何出此言?可是查出了什么?”
敏贵妃虽气力不支,想起这些却来了脾气,忍不住道:“她是皇后,我岂敢胡乱诋毁于她?呵……”她冷声一笑,正欲详说,却连声咳嗽起来。
身旁的大宫女忙上前为她顺气,文昭仪一叹,再度接过话:“睿姬妹妹大抵也听说了,敏姐姐前几日杖毙了三个宫人。妹妹以为是什么缘故?真当是敏姐姐失了孩子一时脾气不好么?”文昭仪连连摇头,“实是敏姐姐小产后现了‘血山崩’之兆,一连几日淋漓不止。但孩子落下来时已大了,这看起来也没什么蹊跷,起先谁都不曾起疑。后来……亏的是御医心细,为姐姐诊脉时隐隐分辨出一丝不对,却也拿不准,因而不敢妄言,只得委婉地透了两分猜疑出来。”
文昭仪说着指了指侍立敏贵妃一旁的掌事宫女:“姐姐当时正虚得很,也没力气去想御医的话,幸好流岚敏锐提醒姐姐,姐姐这才命人暗查。这一查竟就查出身边的几个宫人串通一气,往她的药膳中添了一剂破血的药。虽用量极微,但姐姐当时的身子哪还受得住呢?若再用上十天半个月,只怕就要香消玉殒了。”
宫中有头有脸的大宫女向来都规矩极好,流岚听到此处却气不过地插话道:“如今外人不知缘由,便只会责怪娘娘狠毒,可娘娘如何能不恨呢?处死的那三个宫人里,负责采买和小厨房的宦官都先不提了,只说那惨死的宫女……实是浮岚!”
卫湘心里一颤:“什么?!”
——她便是从前与敏贵妃并不相熟,也知流岚与浮岚皆是敏贵妃带进来的陪嫁,是自幼陪伴敏贵妃长大的人。
这样的身份在深宫之中不仅是敏贵妃的亲信,更算得上至亲。敏贵妃失子之后又发觉自己遭此背叛,难怪一时失了分寸。
流岚恨得切齿:“娘娘问话的时候,浮岚还不肯说呢,后来几是掘地三尺才挖出浮岚家中与皇后娘家早有牵扯。他们这算盘打得倒好,娘娘怀胎七月失了孩子,玉体大受损伤,多流几日血好似也没什么不对……”
言及此处她忽然想起什么,行至卫湘面前,深拜下去:“多亏睿姬娘子在陛下面前说情,让陛下遣了人回去,救了娘娘一命,奴婢铭记娘子大恩!”
卫湘忙探身扶她,失笑道:“娘娘原就是由御医照料的,这可与我没什么关系,你这一拜我受之有愧。”
“不是的。”敏贵妃张口解释,才说了一句就又咳起来,缓了一缓,还是说了下去,“太医院四名太医,陛下原是指了两位照料我。你那日劝过之后,陛下才将院首田文旭也指了回去,我脉象里的那一丝不对也是田文旭把出来的。你的的确确救了我的命,这份恩情我也会一辈子记得。”
卫湘这才了然,还是道:“娘娘言重了。”接着再度去扶流岚,“快起来。”
待流岚起了身,她又问敏贵妃:“事关皇嗣,娘娘又已查出许多实证,何不直接禀明陛下?”
“你误会了。”文昭仪苦笑,“那三个宫人至死不曾供出皇后,下在膳食里的药倒有口供,但因用量极微,御医也验不出来。浮岚与董家的牵扯亦藏得很深,到了陛下跟前必然不足以为信……”
若这样看,敏贵妃手中实是一条实证都没有的。
卫湘又问:“那娘娘打算怎么办?”
敏贵妃灰暗的双眸倏尔闪过一抹由恨意铸成的凛色,银牙紧咬,逼出八个字来:“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文昭仪担忧地望着她,欲言又止,卫湘斟酌一瞬,即狠下心道:“臣妾愿助娘娘一臂之力。”
——她深知自己不该淌这浑水,只是与恭妃的较量她也孤木难支,急需敏贵妃这位盟友。
敏贵妃与文昭仪相视一望,文昭仪心领神会地笑道:“已欠你一个救命之恩了,这种事我们无意拉你下水。你倒不如先说说你和恭妃是怎么了,方才椒风殿外的那般挑衅,可实在不是你一贯的作风。”
“唉……”卫湘一声喟叹,遂将自己与恭妃的事一一说了,从丽嫔与公主、到宫中得知敏贵妃沾染天花那一夜的唇枪舌战,再到前些日子汤泉宫的险情。
敏贵妃听得眉头紧锁,缓着气道:“她的怨恨好生没道理。就算丽嫔是因有你帮衬才接回了公主……她也该想想,那本就是丽嫔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若丽嫔当真背负戕害妩贵姬的重罪也就罢了,如今既知这罪还有疑点,将孩子还回去又有什么不对?”
卫湘心情复杂地轻声道:“这一点臣妾倒也能体谅恭妃,到底是母女一场,她对福公主的感情只怕不比丽嫔少,舍不得也是有的。”
“这我也能体谅。”敏贵妃淡声道,“可她若想将公主留在自己身边,劝丽嫔、求陛下都是正理,只想着报复你算什么?”
文昭仪附和道:“这话在理。自丽嫔翻案以来,恭妃行事便糊涂。”
她说着看向卫湘:“敏姐姐精力不支,但这事我是要帮你的。”
“我又不是这辈子都要精力不支下去。”敏贵妃不满地睨文昭仪一眼,向卫湘道,“容我再养一养,我也帮你。”她说罢抚了抚自己侧颊上那些小坑般的疤痕,自嘲道,“除了争宠这事我帮不上忙,别的事你只管说。不过争宠这事——”她睇着卫湘笑了笑,“你是最用不着旁人操心的。”
卫湘忍不住笑出声来,摇摇头:“娘娘与皇后的事,臣妾也愿出一份力。只是臣妾资历尚浅,又无家世根基,只能做争宠这一事了。娘娘若想与陛下吹什么耳边风,臣妾便是冒死也得将这风吹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