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这才知晓,原来大偃与格郎域百余年来的争端远比常人所知的要惨烈得多——不论民间百姓还是宫中嫔妃,都大抵知道两国素来不睦、战事不断,如今读了这些史料,卫湘才知格郎域有多穷凶极恶。
……虽然战事一起伤亡在所难免,活生生的将士一旦上了沙场就会成为一个数字,先被归在出征人数中,而后随着战事推进,其中的大多数要么是凯旋立功,要么便是不幸战死。
在这二者之间唯有一种较为特殊,便是被俘,俘虏总是有的。在现如今的大偃朝中,甚至有几位官员就是曾经的格郎域俘虏之后,其先祖被俘后在大偃安了家,虽历经磨难但终究安顿下来,后人也就成了大偃子民,亦有机会读书科考、建功立业。
然而从史籍来看,这样的事情在格郎域那边是不会发生的。
格郎域抓到俘虏,不论是将士还是百姓,都鲜少会留活口。
而且他们屠戮俘虏的手段极为残忍,直接砍死的身首异处、不留全尸在他们那里都算善举,史籍记载中被活埋、烧死乃至烹煮分食的不胜枚举。
卫湘觉得触目惊心。虽然她从未对战争抱有幻想,但在她看来这白纸黑字里透出的残忍仍是超出了战争正常的范畴,已完全可称是泯灭人性了。
她读得呼吸不畅,捧着书地手也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温热与酸涩涌在眼眶里,但她还是迫使自己继续一页页地读下去。
这样直读了七八处他找给她的内容,她终于渐渐被逼到了强撑的尽头,在读到一行“不满三岁者,或火烹为炙、或揉凿为饼,食之”时,她啪地一声猛合上书丢在一旁,捂住脸嚎啕大哭。
“小湘?!”还在翻书的楚元煜吓了一跳,容承渊亦不由自主地上前了半步,俄而回过神,又刹住脚。
楚元煜将手中书册撂下,拢住她的肩头,轻声宽慰:“都是陈年旧事了……咱不看了。”
卫湘骤闻他的声音,哭声一滞,但只忍了一息声音就又涌出来,她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文字是真的可以将人逼疯的。
这似乎也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失态,她遏制不住胸中的悲痛,也遏制不住一次次地想:杀了他们。
楚元煜轻抚着她的后背,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哄她。
哭声便这样在殿里回荡了不知多久才终于转成轻轻的抽噎,她扭过头再次看向他的时候,双眼都是红的,眼底渗出令人生畏的愤恨:“臣妾只恨自己不是厉鬼,不能一夜间索了他们所有人的命!”
楚元煜凝视着她,薄唇翕动,没说出一个字。
他还记的他少时初读这些古籍也与她有过一样的愤恨,但那时他已是储君,便没有像她一样去想什么厉鬼索命的事,只是很自然地想,待得他有朝一日承继大统,必要将格郎域就此从世上抹去才算报仇雪恨。
可后来随着阅历渐长,他还不及登基就明白了这并非易事。
格郎域做下的恶,历代帝王无人不知,之所以没有将其剿灭以绝后患,不是不想,而是办不到罢了。
使一国覆灭,不是凭雄心壮志就能办成的。兵力、粮草乃至近来的气候都要虑及。
就算万事俱备,一旦开战也还有更多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譬如征兵、税收,还有战死将士的抚恤钱粮都需考虑。
再往更远处去看,战事损耗人力,青壮男丁若折损过多,大偃的农田怎么办?屋舍谁来修?事事都是牵绊。
楚元煜早早就认清了这些,那种不甘便也早淡去了。可现下卫湘的眼泪又将那久远的情绪重新刺了出来,
楚元煜长缓一口郁气,眸色沉如寒夜:“朕也想杀之而后快,只是……”他想与她细说那些因由,却说不下去了,只剩连连摇头。
“陛下。”卫湘自榻边站起,敛裙跪地,垂眸肃穆道,“臣妾偶然知悉一些细由不得不说与陛下,陛下若怪臣妾干政——”她抬眸,定定地望着他,“也请陛下先听完臣妾所言再行治罪吧。”——
作者有话说:卫湘:大意了,原本以为是要参与肮脏的政斗,没想到是要面对一波活畜生,就挺想把隔壁那位女主请来帮帮忙的。@司凌,在线等,挺急的。
第168章初试“你且歇一歇,一会儿陪朕同去。……
卫湘的话一出口,容承渊的心就绷紧了。
楚元煜心里亦一紧,忙伸手扶她:“这是做什么?有话起来说。”
卫湘本不肯起,但他几是在强拉她,她只好起来坐回榻边。
楚元煜边将她圈进怀里边挥退宫人,容承渊低了低眼,沉默地领着宫人们退出去,楚元煜耐心地等到殿门关阖的声音传过来,方温声道:“你想说什么?现在没外人了,我也不会怪你,你说就好了。”
卫湘注意到他称呼间的变化,知他有意让她安心,暗觉欣慰,但想到适才读到的惨剧,心就又揪紧了,连带着眼眶也一红,望着他哽咽道:“臣妾见陛下为这战事忙得寝食难安,自知不该打听,却实在放心不下。思虑再三……就着人使银子寻了些格郎域的游商打听始末,原想着这样既可让自己安心,又能避嫌不碰政务,谁知竟有意外收获。”
楚元煜一愣:“什么意外收获?”
寝殿门外,容承渊屏息静听,听到卫湘是这样的说辞,骤然安心,淡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复往外去。
他走出内殿,张为礼与宋玉鹏都等在那里。张为礼没有多话,宋玉鹏打量着他,隐有三分不安:“师父,睿妃娘娘这是……”
容承渊脚下未停:“别问。”张为礼与宋玉鹏见状连忙跟上,容承渊吩咐道:“张为礼,你去寻几个信得过的格郎域游商,暂不必与他们多说什么,只保证人都能随召随到便是,有两三个就行了。”
“诺。”张为礼一揖,便疾步去了。宋玉鹏愈发困惑,但见容承渊不欲多言,万千不解也只得忍下来。
寝殿之内,楚元煜递了块锦帕给卫湘,卫湘啜泣道:“他们说……格郎域上次起兵便是因为闹了灾,庄稼收成不好,牛羊也死了许多?”
说完这句她就顿声看着他,似乎信不过外人,想等他一句话。
楚元煜喟叹点头:“确是如此,朕也听说了。”
“那就是了。”卫湘自顾点点头,续说,“他们说,现如今格郎域再度起兵……也是因差不多的缘故。自入秋起先遭了蝗灾,入冬又逢雪灾。而在这之前,他们先是战败,又是老国君离世,处处都是开支,本就国库虚空。现如今不仅粮食颗粒无收、牛羊死伤甚重,仅有的一点囤粮也都因救灾发了出去,举国上下也再拿不出多少闲粮。”
楚元煜眉心深锁地听她说着这些,听完却一声冷笑:“怪不得起兵便是接连屠城,原是穷疯了饿疯了。”
“是呢。”卫湘垂着泪,认真点头,“那些游商说了……他们也知屠城丧尽天良,格郎域亦没可能打赢大偃。但即便来日被大偃屠戮殆尽,那也总归是‘来日’的事,好过明天就饿死。”言及此处她又一顿,神情添了几分认真,仿佛真在复述什么从旁人口中听到的话,“他们说,屠城抢来的那些钱粮够那些将士饱食几个月了,还有许多能缴予国库,若再屠这么几城,熬到再秋收的时候,他们或许便能缓过来了。”
楚元煜的脸色渐渐铁青,卫湘原有些暗暗期待他暴跳如雷,但这种期待果然不合他的脾性,他只是这样阴沉着,像阴天里那片悬在头顶上的浓重乌云,只让人觉得压抑,但安静无声。
卫湘抿一抿唇,又说:“还有些话,便像街头坊间的谣传了——听闻那老国君颇有名望,如今突然因战败被气死,储君匆忙继位,一时难以服众,宗亲权臣都虎视眈眈。所以他这般起兵,格郎域之内有人说他是拼着鱼死网破的心,宁可毁了格郎域也不肯便宜了旁人。亦有人说这是豪赌,若他赌赢了、真捱到秋收,不仅可解格郎域之困,更可为自己立起威望,日后便可高枕无忧。”
楚元煜仍那样沉默着,沉默得让人害怕。
卫湘细细地说到此处,终于不得不言及真正的紧要之处,沉了口气,道:“陛下,臣妾实也听说了,各位大人因战与不战争得不可开交,陛下亦因虑及国库,不得不多几分谨慎。可臣妾想问……格郎域这般虎视眈眈已有近二百年,二百年里战事不断,仅粮草一项便是花钱如流水。现下格郎域是困兽之斗,固然凶残可怖,可也实在是个能绝后患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