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他示向对面那位头戴垂脚幞头的文士,对女先生介绍到:“此乃集英殿修撰张孝祥。他所填长短句于阡陌间流布甚广,你该听说过。”
果如他所料,但听女先生惊喜言道:“原来这便是写出‘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的张修撰,绍兴二十四年的状元郎,妾久仰大名。”
赵清存继之示向那位座中年纪最大也最怕冷之人,道:“这位是枢密院编修陆游,陆务观。”
晏怀微又是一惊,这位陆务观于市井间的名头,比之张孝祥亦不遑多让。
最后便是那位斜插梅花的年轻人,赵清存扬声道:“这位是与我十分投缘之人。姓辛名弃疾,字幼安,目下领江阴签判兼右承务郎之职,此番是我特意着人将他请来行在一聚。”
闻得赵清存说与自己十分投缘,辛弃疾也拊掌笑言:“年初于建康初见之时,我还道这是哪家英姿飒爽的少将军,后来才知竟是赵家三郎。”
赵清存听他提及此事,赶忙笑着打了个“不可言、不可言”的手势,辛弃疾立刻明白过来,换个话题将这事糊弄了过去。
眼见人已到齐,筵席这便正式开始。
我朝上至官家下至庶民,无人不喜风雅。“雅”之一事于我朝而言,绝可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至于如何雅致,从这筵席之间便可略窥一二。
聚景园的宫人依次入榭摆酒布菜,最先摆上来的并非鸡鸭鱼肉,乃是三盘绣花果子高饤,分别是新橙、鹅梨和红枣。
所谓“高饤”,乃看菜之一种。看菜的意思就是,正式开饭之前先上些清香馋人的果蔬让诸位饱饱眼福。这些果蔬只许人看却不许人吃,倘若有人吃了,那便是土老帽,是不懂风雅的粗俗之辈。
待案上绣花果子高饤摆好,赵清存起身举杯,朗声道:“今日私宴实为庆贺喜事,喜事有四:其一乃岳元帅二十年冤案平反昭雪,其二乃陆务观得赐进士出身,其三贺赋闲两年的张修撰终于复官,其四为辛幼安渡江南来接风洗尘!”
话毕,在座诸人皆笑着举杯,同饮盏中佳酿。
不得不说,赵昚登基之后确实大刀阔斧地做了许多事,而在座这些人亦皆是受益者。
昔年陆游参加锁厅试,因其名次高于秦桧之孙秦埙而为奸相所恨。第二年的礼部考试,秦桧为泄愤,故意将陆游黜落。此后整整八年,这位慷慨激越的才子便只能通过阿谀汤思退、禀书叶义问等方式蹭得一官半职。直至赵昚即位,他才终于得到这等了八年的进士出身。
而张孝祥亦是如此。彼时秦桧诬陷张孝祥之父奸嫂抛尸,令其父锒铛入狱,张孝祥本人亦受牵连。秦桧死后,张孝祥本该平步青云,哪知却又受秦桧党羽汤思退之牵连而再次罢官。直至数月前,赵昚将其召回临安,先给了个集英殿修撰的职位,之后会再另行铨补。
第一巡酒饮罢,果子高饤移至案角,而后摆上雕花蜜煎和砌香咸酸。这些便不再是看菜,而是可以下箸尝鲜之物。
但见宫人于案前将砌香樱桃、荔枝甘露饼、鹅梨饼子、酥胡桃等吃食逐一端上。晏怀微瞧着这些好吃的,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注1)
今日从晨起到现在,她连一口饭都没吃,刚才已经被那些看菜勾得食指大动,这会儿面对着蜜煎和咸酸,腹中空空之感愈发强烈。
赵清存夹起一块荔枝甘露饼放在她面前的青瓷碟内,道:“尝尝。”
晏怀微轻轻咬了一口饼子,只觉好吃得想哭。聚景园真不愧为皇家园林,不但景致奇佳,所供吃食亦如此可口。
赵清存又夹了一瓣梨五花儿给她,她咔嚓咔嚓啃得正高兴,却听那边张孝祥忽然爽朗说道:“今日筵席,在座尽皆骚人雅士,又哪能不填词唱曲,彰显风流本色。某先来一曲旧日所填小令,为诸位助助兴!”
话毕,张孝祥与身后怀抱琵琶的歌伶低语几句,那歌伶颔首,转轴拨弦,但听一曲《卜算子》于弦上泠泠淌出。
张孝祥执箸击碗,扬声唱道:“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绝。……冷艳孤光照眼明,只欠些儿雪。”(注2)
“好一句‘只欠些儿雪’。看这天色,怕不是些儿雪马上就要被安国兄唱来了!”一曲罢了,陆游在旁笑言。
由他带头举杯,众人亦皆把盏敬这冷艳孤光与将至未至之洁雪。
待第二巡酒喝完,宫人便陆续将脯腊送上,且见鱼肉影戏、炙骨头、鹅鲊等物。脯t?腊皆冷盘,亦只算作餐前开胃之用,当不得主菜。
直至第三巡酒饮罢,正经菜肴这才千呼万唤始出来。聚景园宫人们再次鱼贯入榭,将鲜虾脍、蟹酿橙、花炊鹌子、煨牡蛎、肚丝羹、羊舌签等诸般珍馐逐一奉上。
晏怀微一瞧见蟹酿橙,眼睛瞬间被点亮,早把身边这位尊贵郡王忘了个干净,只顾着啖食面前水晶盏内所盛蟹酿橙。三下五除二,一只蟹酿橙就被她吃得一口不剩。
刚吃完却见面前又推过来一只,晏怀微一愣——竟是赵清存将自己那只蟹酿橙给了她。
“我不爱此物,你替我吃了吧。”赵清存道。
既然对方说不喜欢,晏怀微也就没跟他客气,再次捏起小银匙,高高兴兴吃起来。两只蟹酿橙吃下肚中,酸甜鲜香之味令人心满意足。
刚才张孝祥已朗唱一曲《卜算子》,陆游自然也不甘示弱。此刻但见他举箸击节,唱起《诉衷情》。待他唱完,这击鼓传花般的湖畔放歌便轮到辛弃疾了。辛弃疾以掌拍案,唱罢一首《永遇乐》。
酒过三巡之后,琼芳榭外还真如张孝祥所言,簌簌飘起些儿雪。
琼芳榭内已然不知今夕何夕,只知案前支着红泥火炉,炉上热酒正沸,诸人饮歌正酣,帘外细雪正落,如此奇情妙景,着实可遇而不可求。
晏怀微喝了许多酒,这会儿只觉微醺,放下酒盏,抬手揉了揉额角。
赵清存见她这模样,便凑过来问道:“醉了?”
晏怀微摇头,刚要答话,却听琼芳榭的帘幔外响起一阵匆促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声唱喝:“圣驾至——”
诸人一听赶忙起身拜迎,不一会儿就见帘幔打起,赵昚款步行入榭内。
瞧着琼芳榭内杯盘狼藉之状,赵昚笑道:“也不等朕,你们倒是自己吃上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于面湖的首席坐了下来——原本这席位是留给官家的,晏怀微恍然大悟。
“陛下先时明明说了不来。”赵清存答道。
赵昚调侃:“你在这聚景园设宴,吃朕的,喝朕的,却不许朕来,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
“再过两日便是会庆节,臣等这是在提先为陛下庆贺。”赵清存立刻给他哥调侃了回去。
会庆节是赵昚的生日,我宋历来的规矩便是将皇帝生辰作为节庆之一,届时臣子百姓俱当为此而欢庆。
赵昚抬手点了点赵清存,那意思是,你别太放肆了。复又转向陆游等人,笑道:“诸卿都坐吧,莫站着了。”
晏怀微随着赵清存又拜又坐,一折腾愈发觉得头晕,这会儿醉醺醺地听得赵昚问询辛弃疾在江阴的景况,又与诸人聊起前些日子张浚之子张栻带着其父的劄子至临安面圣,劄上所言乃北伐一事。
说到北伐,琼芳榭内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中原北望,山河故地,他们盼着金戈铁马收拾旧山河的这一天,已经盼了很久很久。
筵席渐至尾声之时,忽听赵清存说诸人都已唱了曲子,唯独女先生未唱。女先生本是此间当行,合该一展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