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赵清存却像个不听话的大孩子,偏不肯睡,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晏怀微,像是要将她烙在眼睛里,拼命记住她的样子。
黄泉路上,将她的温柔模样揣进怀里,暖暖的,就不会孤独。
晏怀微突然抬手将对方眼睛捂住——不是怕被他看,而是怕被他看见自己快要落泪。
赵清存忽然问她:“你会唱陈与义的《临江仙》吗?”
“忆昔午桥桥上饮?”晏怀微浅笑,“会唱。”
“我想听你唱这首词。”
晏怀微没有拒绝,因为今时今日,唱这首《临江仙》真是再合适不过。
她在心里找了一下调子,而后柔声唱道:“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她想起昔年聚景园的冬日宴饮,坐中亦皆豪英。彼时他们唱着意气高昂的曲词,天光照肝胆。
怎料一转眼便是——
“长沟流月去无声。”赵清存忽地也加入唱和,声音喑哑,气息微弱。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晏怀微极力忍着肺腑之中的悲情,用破碎的嗓音,继续与他一同唱下去。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她感觉自己的视线已经变得模糊,看不清他,只看到他淡淡地笑着,边笑边哭。
“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一曲唱罢,赵清存慢慢地闭上眼睛。
晏怀微为对方掖了掖被子,起身行至窗边。
她凝眸向窗外看去。
窗外已是黄昏,太阳快要落山了,拖着它疲倦的身体,将一抹黯淡斜晖留在人间大地之上——
作者有话说:【注释】
1、晏怀微和赵清存合唱的是陈与义的《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全词附录如下: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第75章青衫湿遍从骂到夸,只有一个性别之差
电斩雨处,火烧风时。
“隆兴”这个年号,在其二年岁末戛然而止,新的一年乃乙酉,朝廷改元“乾道”。
乾道元年正月初三,晏怀微回到了位于积善坊的晏家。
隐姓埋名住进王府的那段时日里,她曾无数次梦见此地。这里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有她的宝帘、书卷、画案,亦有她“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去。
从绍兴三十二年正月初三,至乾道元年正月初三,她离开此地整整三年。
一天都不多,也一天都不少。
府里昨日就遣了府干来告知晏家,说泸川郡王府的娘子将于次日蹈足宝地。
“郡王府的娘子?”晏裕脸色隐隐发白,“究竟何人?”
“是府中一位极受恩王宠爱的娘子,许是与贵地颇有渊源,遂打算来向晏正字恭贺新禧。”那府干谦敬地说。
听了这话,晏裕也不知为何,忽觉心头惊慌不已。
他想到前些日子,女婿突然来家中将张五娘接走。不巧那会儿他在公署,待他回到家中,便听张五娘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女儿还活着”、“女儿没死”诸如此类的疯话。
自女儿落江失踪之后,他这浑家就变得有些神志不清,整日念叨些“孩子只有十六岁”、“不要嫁去齐家”的言语,这会子又颠三倒四说人没死,晏裕以为她是痰疾又犯了,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直到晏怀微再次站在他面前。
晏裕呆若木鸡,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气度娴雅的王府娘子,嘴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反复数次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倒是晏怀微,平静地行至父亲面前,礼道:“阿爹,过新年了,女儿向您拜贺——愿保兹善,百福具臻。”
神情语气皆自若,仿佛她并非“死了”三年,而是嫁去泸川郡王府,今日大年初三,她归宁省亲罢了。
晏裕的脸色忽红忽白,蓦地出了一脊背冷汗。
父女二人相对沉默的这幅诡谲画面,最终是被张五娘的哭声搅扰。
“樨儿……樨儿回来了,是不是樨儿回来了?”
张五娘跌跌撞撞从房内奔出,一把就将晏怀微抱进怀里。
晏怀微被张五娘紧紧抱着,便是在这时,她陡然惊觉——母亲竟然比她矮!
犹记幼时,母亲比她高出许多,她要仰起头才能看清母亲样貌;
少女时候,她已长得与母亲差不多一般高,不用仰头就能看清母亲样貌;
而现在,她看向母亲的时候,是微微垂下眼眸的——母亲变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