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怀微睁开朦胧双眼,见这男人坐在榻边,手里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吹了又吹,吹完让她喝。
“……肠衣没了,我刚才……不小心弄到……”
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晏怀微,在看清对方神情的一刻,倏然反应过来——怪不得这次的感觉和之前颇为不同,更为真实,更为黏腻,也更为……无法言说。
她明白了赵清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在刹那之间明白了赵清存给她喝的是什么。
晏怀微没再说话,乖乖从榻上爬起来,就着赵清存的手一口一口将汤药全部饮下。
赵清存在她喝药的时候,温声言道:“这药的药性颇烈,服用后难免伤身,每喝一次必要再喝数日补汤,如此才可不受其扰。从明日起,你要连喝三日补药,我让茗如挑个伶俐的小丫头过来伺候你。这些日子你就在房内歇着,不要随意乱走。……今夜是我不当心,下次不会了。”
晏怀微低着头,心内冷笑一声,嘲讽地想:赵清存这个伪君子,明明就是不想要她的孩子,面上却做出这般温柔体贴之态,真是可笑至极。
喝完了药,赵清存扶着女子重新躺下。他自己却没睡在这儿,而是理好衣冠走了。临走之前还特意给榻上的女子拉好被子,掖好床幔,甚至还记得将蜡烛吹灭。
晏怀微透过薄纱床幔看着赵清存离去的背影,脑海中愈发糟乱。其实她不是没有想过,倘若没有横亘于他们之间的种种恨事,她会不会重新爱上他?
也许她会愿意像望着一轮皓月那般望着他,也愿意等着他化身最明澈清晖,于夜深人静之时,将她拥入怀中。
又或者他们可以琴瑟和鸣,填词吟歌,像大妈妈与其夫那般赌书泼茶,欢闹皆为寻常事。
可惜……恨意太多,一切无可转圜。
赵清存不仅欺辱她,还要剽窃她、作践她,这事根本不是几个吻、几次温柔以待就能抹平的——赵清存必须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晏怀微闭上眼睛,尝着口中残留的汤药苦味,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抠着床榻边沿,直抠得指尖红肿,亦浑然未觉——
作者有话说:【注释】
1、宋朝时候,东京和临安等地因高度城市化和商品经济的繁盛,使得沐浴洗澡也有了极大的发展。尤其是南宋都城临安,商业浴室非常非常多。《马可波罗行纪》、《都城纪胜》、《能改斋漫录》等宋元史料中对此皆有所记载。另外,根据程民生先生《宋代物价研究》一书所推测,北宋时期洗一次澡大概十文左右。鉴于南宋战乱频繁,物价普遍比北宋要高,故而本书中说三十文洗一次,属于作者的合理推测。
2、本章撰写时所引用的古人诗词如下:
“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出自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出自先秦歌谣《越人歌》。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出自白居易《琵琶行》。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出自屈原《离骚》。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出自李煜《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
第33章卜算子总是被他折腾
翌日,赵清存去向周夫人晨省的时候,顺便对樊茗如说了,让她挑个伶俐的小丫头去服侍女先生。
樊茗如对赵清存的钧旨向来是言听计从,不仅言听计从,而且反应迅速。不过一时三刻功夫,一个小女使就被送到了晏怀微面前。
这女使名唤小吉,是个孤女,被牙婆几次转手之后卖至郡王府。
晏怀微问她多大了,小吉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只因她自己都不知自己究竟是何年何月生人,只记得从懂事起就已经被四下里卖来卖去。晏怀微瞧她样貌,感觉年纪应该与小福小翠差不多,大抵也就是十三四岁。
不过没一会儿,晏怀微就发现了小吉与小福小翠之间的不同——小吉是个特别聪明,甚至可以说是很会看人下菜碟的孩子。
她t?的聪明,是那种在长久的被卖、被打、被欺负之后,自己摸索出来的一套求生技能。也许她就是在这种狡猾的看人下菜之中,才能勉强获得一夕安稳与温柔。
晏怀微原本特别讨厌这种滑头之人,因为这会让她想起齐耀祖,想起齐耀祖她就犯恶心。
可面对小吉这丫头,晏怀微却觉得自己讨厌不起来——大抵是因为这女孩子年纪尚小,她的那些小心思在晏家才女面前简直可称得上是稚嫩、笨拙,一眼就能看穿。
比如,她对晏怀微说,樊娘子挑选女使的时候没人愿意来晴光斋,只有她主动站了出来,也只有她想来晴光斋服侍梨娘子。
晏怀微不动声色地试探道:“多谢你愿意来这偏僻院子陪着我,这事恩王知道吗?”
小吉一听女先生问恩王,立时双眼放光,忙不迭点头:“知道!恩王还叮嘱我,叫我好生伺候娘子。”
“你从前伺候过恩王?”
小吉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娘子说笑了,伺候恩王的好事,哪儿轮得到我。”
末了又似憋不住话一般,满面欢喜地补了句:“托梨娘子的福,今天是恩王第一次同我讲话。”
晏怀微一瞧她这反应就明白了——她愿意毛遂自荐来服侍自己,八成是因为赵清存。
赵清存最近常往晴光斋跑,甚至还在她这儿宿过一夜。眼下府里都传遍了,说郡王独宠梨娘子,哄得梨娘子高兴,郡王便也高兴。
晏怀微没有因小吉的诳语而生气,也没有揭穿她那些看似弯绕实则可怜的小心思。这孩子只是天真地以为,只要能卖力讨好那些高高在上的男人或者那些男人宠爱的娘子,她就可以不用再挨饿、挨骂、挨欺负。
思至此一声叹息,晏怀微没再说什么,只让小丫头自去忙活。
小吉这姑娘虽然爱耍小聪明,但干起活来却十分麻利,三下两下便将晏怀微的西厢和院子全部洒扫一遍,又掏了炉灰放入新炭,之后再去把西厢后面的那间挟屋收拾了出来。从今往后,那里便是她晚上睡觉的地方。
今日大年初四,前院已经没有需要晴光斋帮忙的事情了。明日应知月就会离开王府去往寻诗园,此刻她们姊妹二人正躲在房内说体己话。院内静悄悄的,冬阳温温,显得晴光斋愈发晴光正好。
晨起读了几页《淮南鸿烈》,到晌午时候,晏怀微倚在榻上小睡了一会儿。刚睡醒还有些迷离恍惚的时候,就见小吉端着一碗煎好的药走进屋来。
晏怀微瞧着面前这碗黑乎乎的汤药,突然就想起一件颇令人困惑的事:昨儿深更半夜的,赵清存是从哪里弄来的汤药?且王府的郎中与女眷根本不在一处,他们又是怎么给她抓药的?
这种种疑问,让晏怀微忍不住问小吉:“这些补药是从哪儿来的?”
“这是恩王给娘子开的方子呀。恩王将方子给了咱们府里的张大夫,张大夫按方抓了,由我来给娘子煎药。”
——赵清存给她开的方子?!
看出女先生的愕然,小吉抿唇一笑,解释道:“娘子一定不知道吧,咱们恩王是懂医术的!不仅懂,还懂得相当多哩。妙儿姐姐说过,从前吴神医还没进宫的时候,恩王拜吴神医为师。神医喜爱咱们恩王聪明好学,教了许多给他呢。”(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