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元煜却是索性没有再睡,起先是为了平复心中躁动真叫人取了几本奏章来读,可这躁动竟远比他想的更难压制,不觉间七八本奏章读下来,心绪总算平复,早朝的时辰却也不远了。
他就此直接梳洗更衣,就去上朝,为免搅扰卫湘安寝,着意放轻了声,卫湘便一直睡到寅时四刻才起,去向皇后问安。
她原道这日总要面临一场明争暗斗,实则却是一场晨省从头至尾都很和气。众人的目光的确都投注在她身上,说出的话却不过两样,一则是赞她忠君,二便是关心她的身子,拈酸吃醋的话是半句也没听到的。
皇后如先前一样话并不多,多数时候只品着茶笑吟吟地听她们闲话家常。直至看时辰差不多了,她才正了正色,叮嘱道:“近来天寒,褚美人病了,卫御媛也不过初愈,诸位姐妹都要多顾惜些身子才好。”
众人忙离席谢恩,又道“谨遵教诲”。皇后无意多说别的,便命众人散了。
嫔妃们皆告退出去,出了椒房殿,相熟者便结伴而行。卫湘因身子才好,气力仍弱,便走得慢,凝姬见状主动迎过来,挥手屏开扶着她的琼芳,径自挽住她的胳膊,笑道:“你真是好大的气性!那日我本与陶采女一同吃茶呢,冷不防地听说你投湖,陶采女吓得连茶盏也摔了,万幸你是没事。下回可莫要如此了,什么误会不能坐下来说个清楚呢?”
陶采女原走在她们身后不远的地方,听到这话追了几步,拉住卫湘的手:“就是的!这大冷的天,冰湖里的寒气都能冻死人了。还好姐姐得神佛庇佑,痊愈得快,褚姐姐听说是与姐姐前后脚病了的,如今还起不来床呢!”
卫湘听得“褚姐姐”三字,眉心不禁一跳,但她还不及说什么,凝姬便先怒了:“提她做什么!咱们素日相处得都好,卫御媛虽与她交集不多,却也不曾坑害过她,她却突然来这样一手!你还唤她做姐姐?仔细她下一个便冲你来!”
陶采女僵了一瞬,有些委屈,亦有些不好意思,吐了下舌头:“我叫惯了……”说着又晃卫湘的手,“咱们以后不与她玩了!姐姐去我那儿坐坐好不好?我近来正学工笔画呢,姐姐让我画幅工笔美人图来!”
凝姬因她这话一脸无奈,想再斥她,却绷不住笑出来:“你……哎!说得倒好听,只是你想一想,卫御媛的病才好,哪有力气久坐在那儿让你作画?”
说话间已出了长秋宫的宫门。
几位高位宫嫔是乘步辇来的,步辇都停在宫门口,轿夫也都在旁候着。这会儿她们差不多时候退出来,门外就热闹起来,轿夫们纷纷忙着抬步辇,又有小嫔妃们施礼恭送,一时直显得有些嘈杂。
却听一女声尖锐地穿透嘈杂:“先去春华宫,我去瞧瞧褚美人。如今宫里是有人胆子大了,也陛下也敢算计两分,褚美人这般久病不起,不知是否也遭了小人算计,我放心不下!”
这一席话说得不轻不重,虽说不上刺耳,却让众人听得清楚。一时人人都安静下来,有人不解、有人诧异,亦有人不及多想,已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卫湘。
第33章欢愉“心神不宁,可是为着晚上的宫宴……
卫湘对旁人的打量不做理会,只蹙眉看向说话之人,因与后宫众人尚不算熟悉,她仔细回忆了一番才想起这一位似是悦美人,随居在清妃的倾云宫里。
悦美人仿若全未注意到气氛的变化,声音尖刻地又说:“陛下待下和善,便纵得这起子贱。人连礼义廉耻都不顾了!”
清妃愿意坐上步辇,正欲起轿便听到前一番话,便皱了眉,看着悦美人不语。当下又听到这一句,脸色愈发难看,冷冷开口:“说什么混账话!你再如此胡言,休怪本宫罚你。”
悦美人再不敢言,低眉顺眼地讪讪闭口,清妃又道:“要去看褚美人就快去!若不去,就随本宫回宫!”
悦美人忙说“臣妾要去的”。
清妃便不欲再理她,吩咐起轿,扬长而去。悦美人亦不敢再多留,带着两名宫女匆匆走了。
留在原地的众人之间尴尬犹在弥漫,一时安静得诡异。很是过了一会儿,敏宸妃轻咳了声,笑道:“,也不知悦美人听了什么闲言碎语,竟急成这样。”她说着眸光流转,一壁走向卫湘,一壁露出些许笑意,“好在近来多由卫氏妹妹伴驾,妹妹忠君,教人放心得很。”
卫湘见她走近,垂眸福了一福,才刚立稳身子,敏宸妃已攥住她的手,堪称明艳的姣好面容上笑意更浓:“若后宫都如妹妹这般,悦美人就能少置些气了。”
卫湘忙道:“娘娘谬赞,臣妾不敢当。”
敏宸妃低下眼帘,口吻娇柔:“连陛下都这样赞你,哪有什么不敢当的呢?”
四下里的氛围这才放松下来,众人顺着敏宸妃的话,又对卫湘称赞一通,清妃适才那句讥嘲似乎从不曾存在一般,消散得彻底。
这样的一番寒暄之后,嫔妃们总算散了。陶采女因急着回去学画,带着宫人匆匆而归,凝姬与卫湘同行,却各自沉默了大半路,眼见在前头的岔路处就要分开,凝姬终是叹了一声:“你得封的时日还短,等日后慢慢就知道了,宫里……刻薄话总是有的,你莫要放在心上。”
卫湘笑笑:“不论她受了什么气,也与我没相干的。”
凝姬略微一愣,旋即释然,莞尔点头:“你说得很是。陛下既赞你忠君,悦美人所言自是与你扯不上半分干系的。”说着她沉了沉,笑容便又敛去大半,叹了一声,“只是褚美人虽行事不端,现下这样一病不起也着实让人不安。妹妹才刚病愈,还是少去她那里走动,免得再沾染上什么,倒累得自己不能好好过年。”
这话说得半遮半掩,听来只是怕卫湘身子还虚,若去探望褚美人易再染病,但个中暗含的意思卫湘自然明白。
她知凝姬是好意提点,不禁流露感激:“多谢姐姐,我自会当心。”
凝姬复又思忖片刻,续道:“寒症最易过人,凡去探望过她的,你也避着些吧。悦美人适才刚去,自不必提,旁的……”凝姬一哂,缓缓摇头,“褚美人的性子不好相与,宫中爱与她走动的倒也不多,只是你上回在雅集上见过的杨才人,她一贯的老实厚道又重情分,只怕也会去瞧瞧。其余的,我便说不准什么了,你若不放心,不妨让宫人帮你打听着。”
卫湘缓缓点头:“我心里有数了。”遂又再度道,“谢姐姐肯教我。”
凝姬冷声嗤笑,直视着前方幽长的宫道,叹息一声:“你不必谢我。我并非有意帮着你,也并非有心针对褚美人,只是看不惯这样的事。宫中妃嫔看着光鲜高贵,实则哪一个不是仰人鼻息而活?若能长宠不衰还则罢了,若不能,姐妹们相互扶持帮衬,日子便总能好些。偏她这样的不计后果,全然不顾她的那些话或会折了你的性命。这样一个人,我都不知该说她太愚蠢还是太恶毒,只得避着,求个安心吧。”
“姐姐所言甚是……”卫湘侧首看她。凝姬犹自只望着前方,目光平静,细看还有几许悲戚。
卫湘方知凝姬瞧着随是个张扬爽利的美人儿,实则心思通透清明。
她们这厢说着,岔路已近在眼前,卫湘需继续西行至临照宫,凝姬则往北去。二人于是就此道别,琼芳扶着卫湘,轻声问:“娘子可要依凝姬娘子说的,差个人盯着褚美人?”
“不必了。”卫湘摇头,“有意坑害我的,不会这样轻易被我瞧见。再者,若去探望过她的我一概避而不见,也不像话。”
琼芳目光微凝:“那娘子对凝姬娘子……”
卫湘觑她一眼,知她多心,笑道:“原本确有几分顾虑,但听了她适才那番话,我愿意信她了,只是信她与全盘接受她的提点是两码事。她既通透又爽利,这两点搁在一块儿,自是个直来直去的主儿,却未见得思量周全。”
“这倒也是。”琼芳沉吟着点头,“但娘子总归是别往褚美人那边去了。万一娘子去了,她又恰有什么闪失,只怕娘子一身是嘴也说不清。”
“这个自然。”卫湘抿笑,心里盘算着凝姬的话,悠悠道,“我并不曾与凝姬讲过那日的经过,她却也知晓了个大概,可见宫中众人都听说了些。那我与褚美人可算是明着翻过脸了,自是不必去虚以委蛇了。”
不必去虚与委蛇对卫湘而言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事,回到瑶池苑,她就遣廉纤去请了沈月桂与纪春浓来。因她们是卸了掖庭局和习艺馆才来的临照宫,本已不当称为“女博士”,但卫湘真心敬重她们有才,仍始终以博士相称,一来二去,倒与她们格外亲近起来,两个人教她时总是十二分上心。
对于这些课业,卫湘亦是尽了十二分的努力,便是前几日卧床养病手也总不肯放下书卷,以致沈、纪二人来探望时都忍不住相劝,皆道她应先养好身子,再读书也不迟。
卫湘只摇头:“我天资并不聪慧,起步也晚,唯有多刻苦些,才能弥补一二。”
二人听她这样讲,也不好再劝什么了。
而这样的刻苦很快就见了成效,因皇帝教她时主要是用那本《重订千家诗》,两位博士亦是拿这本书教她,她几日苦读下来就已将皇帝尚未讲过的东西学了个大概。
腊月初八上午,听闻皇帝正清闲,她便去紫宸殿缠着他讲诗,其间偶尔流露不懂之处,虽也有一两次是真的,但大多都是假的,如此自是他一讲她就明白,不由欣喜夸赞:“小湘天资聪颖,又生得美,必是满天神佛庇佑,才让朕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