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亦离席,绕过案桌,移步前迎。双方行至近处,卫湘先行止步,屈膝深福:“皇后娘娘万安。”
皇后略颔了颔首,遂向皇帝见礼,楚元煜颔首虚扶了一把,便与皇后一同入席,随口道了句:“免礼。”
众人皆落座入席,卫湘由琼芳扶起身,也去席上落座。
才刚坐定,就听敏宸妃笑道:“怨不得陛下迟迟不来,原是有卫妹妹相伴呢。”
卫湘一怔,正欲辩解,皇帝已失笑道:“倘若真是因美人在侧忘了时辰倒好,可惜并无这等美事。”
敏宸妃觑了卫湘一眼:“都一同来赴宴了,陛下倒不好意思认!”
皇帝长声一叹:“原是朕传了她去紫宸殿,可她刚到,户部便也来了,一边说雪灾难办,一边又要哭穷,议了许久。弄得朕顾不上她,她又不敢擅自离开,好不容易户部走了,也就到了宫宴的时辰,只得带她同来。”
卫湘微微凝神,觉得他这番解释实在琐碎,大有些不必要了。转念又想到他的“怜香惜玉”,便摸不准这般悉心解释是否也是因此而起。
许是因这番辞令太过坦诚,敏宸妃露出恍悟,叹道:“原是如此!”
皇后黛眉微蹙:“户部为给国库多留些银两以备不时之需,惯来是会哭穷的,只是也该分清轻重。如今天灾当头,多一两银子就是几条人命,他们再如何想要俭省,也不该从这里扣。”
这话引得嫔妃们纷纷点头,皇帝的笑意却更苦涩起来:“皇后忧心万民,但此事……实不能怪户部。今年兵马的开销原就高些,秋时出了疫病,如今又是雪灾,户部给朕看了账,是真拿不出钱了。”他说着连连摇头,一喟,“腊八佳节,不说这些了,开席吧。”
皇后闻言会意,识趣地不再说这些丧气事,举起酒盏,端庄笑言:“臣妾祝陛下朝务顺遂,愿大偃国泰民安。”
众嫔妃见状也皆举杯,口道:“臣妾祝陛下朝务顺遂,愿大偃国泰民安。”
是以雪灾之事暂且揭过不提,玉盘珍馐端入堂皇金殿,歌姬舞姬曼妙而至。只是,或许雪灾之事终究扰了兴致,皇帝始终兴致不高,后又因歌中的一句“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触景伤情,慨叹一场雪灾不知让多少人家破人亡,子女再不能承欢父母膝下。
酒过三巡,皇帝有了些醉意,愈发显得黯然伤神,半晌的沉默之后,忽而道:“皇后,下旨命朕为太子时便得封者,于年初二回家省亲吧。”
这话来得突然,令周遭几人都是一惊,如卫湘这样的小嫔妃虽离得远,并未听到这句,却看到几名高位宫嫔的诧异,不由都举目张望,意欲辨个究竟。
张为礼见状上前一步,无声挥退了歌舞姬,殿中安静下来,皇后沉息劝道:“陛下,嫔妃省亲礼数甚多,如今已是腊八了,恐怕各家都来不及准备。”
楚元煜惺忪的目光只投在酒盏上,笑了笑:“家人团圆,本不应有那么多礼数,况且正值雪灾,也不宜铺张,便传朕旨意,一切从简吧。”
皇后哑了哑,但见他心意已决,终未再劝,应道:“诺,臣妾遵旨。”语中一顿,又道,“那便是……敏宸妃、恭妃、文婕妤与莲嫔回家省亲。”说着睇了清妃一眼,“清妃妹妹虽不是东宫旧人,入宫却比大选入宫的姐妹也要早些,不如也回去看看,一解思念之苦。”
卫湘听得眉心轻跳,暗叹皇后这话答得妙极。
倘使她不这般细说,依着圣旨,这省亲嫔妃中便没有清妃,却有另外两人——陈宝林与闵淑女。
这二人里,闵淑女已双亲皆亡,如今只承欢谆太妃膝下,不提省亲的事也就罢了。陈宝林却尴尬得紧,她是公主生母却因毒害妩贵姬遭天子厌恶,省亲算不算她都欠妥当。
可若皇后详细罗列了人员,皇帝点头应允,没有陈宝林便也就没什么不妥了。
却听清妃淡淡道:“自臣妾祖父离世,家中亲眷便一直在老家,不曾回京,臣妾便不省亲了。”
皇帝看向她,口吻温存:“平城离安京也近,回去一趟也无妨。”
清妃柔和摇头,怅然叹息:“雪灾难熬,臣妾不愿因一己之私铺张,若能省下一笔开销捐予灾民也是好的。”
皇帝一怔,皇后含笑点了头:“也好,那便依你。”
皇帝沉了沉,又道:“闵淑女已无家可回,又不肯多晋位份,便在份例上多加关照吧。”
皇后笑言:“应当的,素日多亏有她在谆太妃面前尽孝。如今是按从六品才人给的份例,便加至从五品嫔?”
皇帝颔首,只说:“皇后安排便是。”
这事便就此敲定下来,果真是人人都默契地“忘了”宝林陈氏。
或是嫔妃省亲之事让众人心里多了些喜悦,宴席的后半程更轻松许多。临近亥时,帝后都显出乏意,卫湘不由想起早先在紫宸殿时皇帝的“兴致勃勃”,正拿不准自己开口劝其早些休息是否合宜,忽见清妃站起身,单薄的身形因醉意而显得脆弱,身边的宫女忙上前扶她,清妃只含情脉脉地望着皇帝:“臣妾宫里酿好了陛下喜欢的桂花酒,陛下连日劳神,不若去尝一盏,以助安寝?”
卫湘黛眉一蹙,无声地抬眸看去,只见殿中众人也都正望向清妃,皇后满面欣慰地颔首:“到底是清妃体贴,年年都不忘酿这桂花酒。”
清妃因这话略生羞怯,垂眸低头:“‘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臣妾与陛下自幼相识、相伴,陛下的喜好,臣妾自然一直记得。”
卫湘一壁听她说,一壁静观皇帝的反应。只见他素来平静的眼底因清妃之言乱了一阵,倒也很快又被他稳住,接着便听他一叹:“朕去尝一盏。”
他说着就站起身,清妃迎上前,眸中笑意愈发温柔。皇后与旁的嫔妃见状也起身,施礼恭送,皇帝与清妃相伴而去。
待圣驾出了殿门,众人方起身,敏宸妃道:“皇后娘娘也乏了,臣妾等先行告退。”
“都早些歇息。”皇后和颜悦色地颔首,凝神一想,又道,“省亲便是从简,也还有诸多事宜需得安排,便由敏宸妃与凝姬协助本宫吧。”
敏宸妃与凝姬连忙应诺,而后众人再行施礼,便告了退。
腊八的夜晚寒风萧瑟,卫湘退出殿门,傅成即刻上前为她奉上斗篷。其余嫔妃也大抵都要在此驻足添衣,卫湘便又碰上悦美人,她侧眸打量卫湘,心下想着皇帝今晚去了倾云宫,眼底眉梢就大有些与有荣焉的意味,扬音笑道:“还得是清妃娘娘与陛下青梅竹马的情分让咱们都羡慕,否则空有一副好皮囊也不顶用!”
卫湘本不欲理她,傅成却恰好从一小宦官手里接过手炉,本该转手奉与卫湘,但他一捏发觉并不大热,就瞪了那小宦官一眼,低声喝道:“这都不热!快去换来……”
卫湘听了,当即笑骂道:“哪里学的这样狗仗人势,这是长秋宫,岂容你撒野!快拿来吧,也不是多远的路,咱们快些回了。”
众妃原都不曾听过卫湘当面反唇相讥、语出讥嘲,不免觉得新鲜,就都看她。
便见那倾城之姿立在廊下暖黄的光晕里,似是笼灯照亮了她,又似是因为她才显得那笼灯更亮。此时她薄含怒色,却因貌美显不出什么刻薄与戾气,反倒更多了些娇娆生机,让观者觉得赏心悦目,心情也好起来,当即就有几人忍俊不禁地笑了。
傅成被她斥得一缩脖子,忙捧着手炉折到她面前。他到底是才十二,矮了卫湘足有一头,卫湘抬手便戳在他额头上,没好气地教训道:“常能侍奉皇后娘娘的人,岂容你这样抱怨?莫要沾了点旁人的风光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傻子也听得出这是指桑骂槐!
周围的低笑又溢了一片,傅成瑟缩着道:“娘子息怒。”
悦美人的脸色已难之至,卫湘全不理她,从傅成手里接过手炉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