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位说尽,四下里已溢起一重倒吸冷气声。
原因无它,实在是楚恒沂这话太没分寸了。
往小了说,他身为人子,却在妄议父亲与继母的感情,且又言及“偏宠”这样的话,多有不敬;往大了说,他身为人臣,在质疑皇帝会因一己之私罔顾大局。而他又分明清楚皇帝已因国事累得一病不起,这番话既不孝也不忠,更是不实。
……更何况,还是当众。
就连卫湘都被这话惊了,她诧异地看了楚恒沂一眼,不得不肃然告诫:“皇长子说话要凭良心。陛下虽与本宫感情甚笃,却从不曾为本宫荒废一次朝政,此事满朝文武有目共睹,你身为陛下的长子,实不该如此猜忌。”
楚恒沂也知不妥,咬牙垂眸:“儿臣失言。”
“罢了。”卫湘犹自满目告诫地睇着他,“你父皇头疾难愈,这话莫让他知晓。”
“诺……”楚恒沂应声,神情显然一松。
因为这话虽是为着皇帝考虑,实则也救了他。
殿中的气氛也随之一松,不多时,始终沉默的陶将军上前揖道:“臣乃武将,循理不该置喙赈灾之事。可臣觉得天下的道理都差不多,娘娘适才所言句句在理,臣便以为可行。”
卫湘感激地望他一眼,继而望向近前落座的另外几人:“户部与太府寺怎么看?”
几人无声相望片刻,那昨日受她之命暂代太府寺卿的少卿立身一揖:“皇后娘娘言之有物,臣等自当从命,必尽力而为。”
“好。”卫湘舒气点头,“此事关系重大,又牵涉颇多,各位还需先估算个账目出来,请陛下先过目了再说。”
“诺。”众人起身齐声应了,姑且没了别的事情要议,便先行告退。
卫湘一如昨日般先回长秋宫看了看孩子们,而后就去紫宸殿。
这回她到的早些,天色仍亮,远没到燃明灯火的时候。
可她还是一进外殿就知皇帝必是睡醒了,因为宫人们个个神情谨肃,一扫昨日傍晚的懒怠。
卫湘于是直接进了寝殿,绕过屏风举目一瞧,皇帝果然是醒了,不过也就是刚醒的样子,半坐着靠在软枕上,睡眼惺忪哈欠连天。
“可舒服些了?”她衔着笑上前,楚元煜闻声望过来,眼底浸满笑意:“难得这样长睡一觉,很是痛快。”
说罢他便问她:“是刚从宣政殿回来?”
“算是吧。”卫湘坐到床边,莞尔颔首,“先回去瞧了瞧云宜和恒泽,便过来了。”
楚元煜点了点头,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急于追问这两日的廷议,而是有些复杂地叹了一声,含着几分动容与她说:“这两日辛苦你了。”
卫湘抿唇:“先前我同你说谢意,你嫌我见外,现下自己说这种话倒不提见外的话了?”
楚元煜哑笑一声,伸手将她揽过去,道:“你说得对,有些情谊是该说的,不说就是憋得难受。”
第304章听话“别说这话,成么?”
“能替你办些事情,我也挺高兴的。”卫湘笑笑,便吩咐宫人去传膳,趁着等膳的工夫正好说起了这两日议事的经过。
她说得很小心。虽然她自问已很懂他,但总归是有赌的意味,狐假虎威的伎俩也难说会不会惹他不快。
卫湘说完即轻声道:“你别怪我借你的势……他们两方争执不下太耽误时间,一味的多拨钱粮我又觉得隐患甚多,不得不出此下策。若你觉得不妥,改也来得及改,只管跟诸位大人明说是我擅自做主。”
楚元煜垂眸沉吟,久久不语。这样的安静让卫湘心中惴惴,不觉屏住呼吸,紧盯着他,手心里已渐渐沁出汗来。
好似过了很久,他忽地舒出一口气来,她下意识地启唇:“陛下?”
楚元煜如梦初醒般地看过来,捕捉到她称呼的变化,不禁失笑,攥住她的手:“我在想有什么需要查漏补缺的地方。”
卫湘闻言,知他并不反对她的决定,总算心头一松,又问:“都有什么?”
楚元煜笑道:“没什么了。”
容承渊在这时入了殿来,禀话说晚膳已在内殿备妥,他就起了身,披了件衣服与她同去内殿用膳。用膳时两人自然而然地继续聊起水患,这样在闲谈间言及政务的事先前也常有,可这次不太一样。
这一次,卫湘明显地感到他在有意询问她的意思。她摸不准他这样问她是什么缘故,只是又起了赌性,便将心一横,信他并无恶意,一一答给他听。
楚元煜时而若有所思地点头赞同,时而也作几句补充,但都是极细微的地方,哪一条也谈不上是两人观点不同。
聊完政务,他如卫湘预料般提起:“对了,你传一道皇后懿旨,将今年的大选免了吧。外面闹着灾,我没心思。”
卫湘微微一愣,她虽想到大选要免,但本是要等他的旨的,没想到他让她传皇后懿旨。
不过这也合规矩。
卫湘点头应道:“好。”
楚元煜沉吟了一下,又说:“御医让我近来多加歇息,以免酿成大病,所以这水患的事……”他顿声望了眼卫湘,“总归现下也议得差不多了,我想先让你再帮我盯上几日。”
卫湘心头一震,面上强维持住冷静,轻声道:“我自是愿意帮你的,只是国之大事,你信得过我?”
楚元煜笑了笑,目光定在她面上,温和但认真:“你我之间,我不说什么虚话,只看这几日你拿的主意就可见你见事极明白,你只管安心去办吧。再说,若真有拿不准的,你又不是不能问我。”
他这信任论的是实力。
……但卫湘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
她想问的是诸如后宫干政之类的问题,听他说起这个,她本想挑明一句,但仔细想想又不打算问了。
她本就知道,他对她是不必有什么顾虑的,因为她毫无根基,谨国公府被拉过来给她贴金也只是图个面子上好看。
再者,更要紧的是她原也知道,他在这一点上向来是豁达的,否则他从一开始就不会许她读什么政书奏折。
长久以来,她时常暗自嘲弄他的怜香惜玉没几分真,却从不能质疑他在这份豁达上是真君子。如果现在她这样问他,那真是有点对不住他了。
这晚卫湘自是留宿在了紫宸殿寝殿。次日的早朝仍是免了,帝后二人都睡了懒觉,直至七点多才起。御医前来为皇帝请脉施针,卫湘梳妆妥当后就自顾先用了膳,而后再到宣政殿与朝臣廷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