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卫湘觉得若换个角度来想,这事说简单也简单。
因为大偃虽与罗刹国接壤,但风土人情相距甚远、语言毫无相似、礼数规矩也截然不同,这样的两国人见面,对彼此的生活产生好奇实在再正常不过。
又过一日就是新年,年关里宫中应酬不断,卫湘这样的宠妃尤为忙碌,一连小半个月也不得清闲。
于是她再见到叶夫多基娅时已是元月十三了,她提到了自己与阮氏学到的罗刹语新词:教母。
她问叶夫多基娅:“陛下,罗刹国的‘教母’究竟是什么?我的女官解释得不大清楚,相当于傅母?还是义母?”
“哦,教母吗,那可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叶夫多基娅侃侃而谈,“它源自于我们的宗教——我们有一种洗礼仪式,在孩子们受洗的时候,男孩会有个教父,女孩则会有教母,以便对其信仰进行引导。在最初的时候它只是这样简单的宗教概念,但后来……它慢慢有了更多的意义,孩子的父母会选择深受自己信任的亲友作为孩子的教父教母,最好还要有一定的名望,这样在信仰之外,他们也可以在道德和学识方面对孩子进行教导,就连一些并不信奉宗教的人也有了教父教母。总之……”叶夫多基娅笑了声,“我觉得这是对孩子很好的事情,孩子们总难免有些事情不想对父母说,教父教母有时候会和他们更谈得来。”
卫湘从她的最后一句话里听出她应该是想到了她的儿子,便顺水推舟地笑问:“看来您的皇子就和他的教父相处不错?”
“是的,他的确帮了我很多忙。”叶夫多基娅说到这里,神情忽而有些复杂,几分谢意在她眼中漫开,但在那种谢意里又有三分并不难分辨的烦躁。
卫湘见她并不隐瞒这种情绪,便也没有遮掩自己目中的好奇,少顷,叶夫多基娅叹了口气:“他实在是个好人,但怎么说呢……我有时候会觉得他太‘好’了——我的意思是,作为一个储君的教父,他有些过分善良。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有这份顾虑,但当时我那不争气的丈夫还大权在握呢,他挑选的教父我也不能干预,所以只能这样了。”
叶夫多基娅说到后面,愈发有了些发牢骚的意味。
卫湘一哂:“我明白您的意思。皇子公主的教父教母还是应该手腕硬一些,为君王者杀伐果决才坐得住镇,优柔寡断难以服众。”
“正是这个道理。”叶夫多基娅苦笑着颔首。
卫湘不失好奇地继续问:“那如您这样尊贵的帝王,也可以给别人的孩子当教母么?”
“当然,我可以。”叶夫多基娅一边点头一边露出几分遗憾,自嘲地笑道,“但很遗憾,到现在都还没人邀请我,考虑到他们对我的敬畏,以后或许也不会有了——这算我失策,我应该在当上皇帝之前先让自己有个教女。要知道,我还挺想有个教女的,你也知道,我只有一个儿子,他还……”叶夫多基娅顿声,用了个非常委婉的说法来评价这个儿子,“他有些地方还挺像他的父亲。相比之下,女孩子实在可爱多了。”
“那就祝您早日有个让您满意的教女吧!”卫湘垂眸而笑,但并未直接提出要求。
因为哪怕只是出于“一时兴起”,她也不能用叶夫多基娅的要求来倒逼楚元煜。
她适可而止地没有与叶夫多基娅继续这个话题,叶夫多基娅也没有再说什么。
直至晚上,楚元煜到了临照宫,卫湘与他一同用了晚膳,晚膳后他们闲坐在茶榻上说话,自然而然地谈及两个孩子,卫湘抱住他的胳膊,声音柔柔地道:“臣妾福薄,没有娘家可撑腰,累得两个孩子也都没有外祖父母宠爱。但恒泽是皇子,来日为父兄效命自能建功立业,前程总不会差,云宜这个公主是迟早要嫁去别人家的,臣妾想想都不安……”说罢,她轻晃他的胳膊,“臣妾想为云宜多谋个靠山。”
楚元煜听她说到一半就笑出声。她才说完,他就道:“你在瞎想什么?孩子都还小。况且云宜是公主,来日便是成婚也是召驸马入公主府,算不得嫁去别人家,更不必侍奉公婆,你安心就是了。”
但接着他想了想,还是道:“你想为她谋什么靠山?”
卫湘羽睫低了低:“陛下可知罗刹国的教母?”
语毕,她便将从叶夫多基娅那里听来的解释尽数说给了他听,着意多说了如今即便是不信教者也可有教父教母。又说了叶夫多基娅想要教女而不得,这自是身份太高的缘故。
楚元煜听完这些,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笑道:“你想让罗刹女皇给咱们云宜当教母?”
卫湘只一副慈母为子女谋划的模样:“臣妾想,若能请女皇为云宜当教母,不仅面子上好看,日后在亲事也多有助益。”
继而话锋一转:“可若不合规矩,那便罢了,陛下只当臣妾没说过。”
楚元煜想了想:“此事从无先例,也就没什么规矩可言。”
卫湘听他的口吻至少是不大抵触此事,心头一松,又问:“那陛下觉得可行?”
楚元煜思索道:“毕竟事关两国,朕需问问礼部。你若问朕的意思,朕觉得没什么不妥。”
说着,他状似随意地问她:“女皇可点头了?”
卫湘不大好意思地低下头:“这只是臣妾身为人母的私心,女皇还不知道呢。”
她边说边垂眸静听他的反应,他果然很满意,笑了声,还在她肩头的手臂紧了紧:“好,那若礼部无异议,朕去与女皇开口。女皇固然尊贵,但给咱们的公主当教母,也说不上屈尊,想来是能成。”
第147章争执只是她希望,“美”这个字日后会……
卫湘与楚元煜提起此事时尚是上元之前,百官仍在休假,并无早朝。
楚元煜便在正月十六的第一场早朝上提起了此事,朝堂上不出所料地争执了起来。
容承渊这日是当值的,他立于天子身侧眼观鼻、鼻观心地听了半晌,摸清敌我就示意张为礼顶上了他的差,自顾去了临照宫,屏退旁的宫人,绘声绘色地与卫湘讲起了朝中的事。
简而言之便是礼部对此事极力反对,咬定教母中的那个“母”字,认为大偃公主认罗刹皇帝为母不成体统,折损天威。
卫湘听得冷笑:“没见过这样断章取义的。若这样算,傅母、师母、婆母,哪个不沾个‘母’字?更别提还有乳母!陛下岂不是要因公主日日都被折损天威?”
容承渊立在卫湘面前,低眼束手地笑道:“谁说不是呢?礼部当然也不是不懂这道理。只是……”他语中一顿,“如今的礼部尚书乃是从前那位靖国公的世交,更还有数位紧要官员乃是靖国公的得意门生。”
卫湘神情不禁一凛——靖国公,那是被废位的恭妃陆氏的父亲。
因着恭妃的事,靖国公府被削了爵位抄家问罪,满门荣耀毁于一旦。这算来真是不共戴天之仇,如今他的故交、门生来找她些晦气,倒也说得过去。
但卫湘还是冷笑:“凭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靖国公府被抄又不是我的缘故。打错算盘的是陆氏,铁面无私的是陛下。他们这样尽怪到我头上,柿子捡软的捏罢了。”
容承渊见她动怒,笑了笑,坐到她身边,隔着衣袖捏了捏她的手腕:“娘娘别生气,奴还没说完。”
卫湘觑他一眼:“还有什么?”
容承渊垂眸说:“丽充华的娘家陈家,打从那年给灾民捐了钱,在陛下跟前就得脸起来,他们又都知道您对丽充华的好。也是巧了,丽充华有个族弟,去年年中才进的鸿胪寺,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容承渊顿了顿,又续说:“除了陈家,还有睦嫔。”
——睦嫔便是卫湘得封之初就在凝婕妤的品点小聚上结识的宋才人,她在宫里也素来算不上得宠,这两年过得还算顺遂,多少有卫湘与凝婕妤从中相助的缘故。
这其中的许多事对卫湘而言不过是捎带手的人情,如今容承渊提起来,卫湘才想起睦嫔家一直是在鸿胪寺的。
容承渊抑扬顿挫道:“礼部拿着礼数面子的说辞极力反对,鸿胪寺就拿两国之谊据理力争。他们说有了这教母教女的牵绊,咱们与罗刹的关系必然更加牢靠,至于若说折损天威——且不说礼部断章取义的说法原就站不住脚,就是实实在在论起来,认个教母难道还能比公主和亲更折损天威?”
……自大偃立国以来,送出去和亲的公主可是不少。
这其中近九成其实都谈不上什么“丢人”,因为她们大多是嫁去周遭的小国,说是和亲实为下嫁,离京时带去的人马不仅有寻常的宫女宦官,更有朝臣。这般一经完婚,她们常能迅速把持夫婿国家的朝政,别说丢人,说大振国威倒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