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章
刘情在楼上一等就是大半日,连午饭都是店里夥计给准备的,不过他没什麽胃口丶只吃了些茶点应付。到下午,岳英等领了十几个人上来,叫刘情过目。
十几人中女人有六个,小的十一二岁丶大的也不过十四五,都是花一样的年纪,虽然普遍黄瘦干瘪丶五官倒还端正;另有四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也是眉清目秀;其馀都是青壮,健全无病就是。
刘情接了他们的卖身契,挨个问了姓名丶身世,确认皆自愿卖身王府,叫他们先至一楼等候,然後才同老板问了价钱丶盖了印章,签了条子叫老板去王府取钱。
刘情把卖身契收进匣子,向岳英道:“你和管事先带他们回去吧,将人都安顿好了,明天再慢慢分派丶教规矩,我去县衙把後面的事办了。”
岳英笑道:“怎麽能叫您去,我去办就是了!”
好容易名正言顺去趟县衙丶怎麽还能叫别人抢了!刘情拒绝:“你和王管事已经忙了一天丶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倒是我在这休息了一日,後面的事自然该我来!你就放心回府吧;或者想去哪里玩玩也成,爷问起来我帮你遮掩就是。”
岳英当然不是没苦硬吃非要干活,但早上出来时周文谦叫他们晚上再回去,他想来想去丶该是周文谦想做什麽事丶怕刘情知道了阻止或告诉王爷丶所以才叫自己拖着。周文谦既然有命,哪怕到不了晚上丶怎麽也得等到傍晚再叫刘情回府,虽然去衙门办事程序繁琐丶刘情一时半会也回不去,但自己得看着些才放心。
岳英便道:“好容易能跟情哥一起出来丶我还想多向您学学呢!不瞒您说,我都没去过县衙丶更不知里面办事的流程。日後爷娶了亲丶屋里的人都要交给夫人和侍女们,咱们主要还是在外面办事,我想先熟悉熟悉丶以後也好为爷和您分忧啊!”
岳英这麽说刘情也不敢再拒绝,只能领着他一起去县衙。其实刘情只被卖过没有买过丶也没到县衙立过券,只隐约知道需得官府给卖身契盖印,不过他是至亲王府的人丶又与县衙的人熟识丶只告诉他们自己要做什麽丶县衙的人自会安排,他在一旁坐着等候就行了。他叫岳英跟着书吏一起去办,瞧岳英走了丶立刻起身往後院书房去,他方才已问过丶郑重正在书房办公呢!
小院书房中,郑重正伏案疾书,刘情默默走近窗下,没有出声打扰。郑重的书法刘情早有见识丶单是送字就给王府送了两幅,一幅被撕毁扔出府外丶一幅静静收在王府库中,更别提刘情屋中藏着的郑重手写字帖,哪怕闭着眼刘情都能想到郑重纸上的一笔一划如何书写。
但刘情仍爱看郑重写字,郑重的字好看,就像他的人丶遣豪如险山收笔如断岗,潇洒锐利峰棱尽显;他写字也好看,正襟危坐丶束袖腕悬,挥毫泼墨间文章铺陈,五官峭于折锋丶目光精于浓墨,豪侠一样的人添了文儒之气丶更是俊逸非常。
刘情就在窗外瞧着,看着郑重写完丶浅浅舒了口气丶擡起头望见自己丶峰仞倾为春山,他笑笑,这才走进屋去。
郑重忙搁了笔来迎人:“你来怎麽也不喊我一声,哪怕进来坐呢,瞧你热得这头汗!”
刘情笑道:“哪有等那麽久,我本就怕热丶些微晒晒就上头了!我是来办事的丶顺道看看你在做什麽,怎麽好打扰你公干!”
“我这又不是急事,稍等片刻也无妨,你来县衙办什麽事,办完了麽?”
“最近王府事多丶想采买些人口,好服侍主子们。”
“采买人口……”郑重眉头一皱,竟流出心疼的神色,“他们叫你去买?”
刘情只道:“总管不在丶府里上下都指着我,我不去又谁去呢?”
郑重没再说话。刘情多情多思丶又心善心软,叫他去看良人沦为奴役岂非让他感怀身世丶自伤其身?不过已然是奴隶,相比遭遇的其他事丶这点小事又何值一提,也就自己暗暗同他伤心罢了。
郑重想了想,宽慰道:“今时不同往日,许多受灾的百姓失田毁家丶被迫离乡求生。可朝廷之力有限丶如此多灾民要供养至明年实在不易,百姓一米难求,若不自卖丶命都难保。王府毕竟能保他们衣食无忧,你们此时买人也算是做善事了。”
刘情抿唇笑笑:“我知道,我虽不愿为奴丶可若不是卖身我和弟弟都要饿死,就是再来一次丶我也只能如此选择。真要说起来丶王府就是我们的恩人,只不过这救命之恩要用一辈子当牛做马来报……这也算君子之行,对不对?”
郑重酸涩地点了点头:“当然,你当然是谦谦君子。不说这个了,你还没见过皇帝赐给我的印章吧?我拿给你看!”
皇帝赏的印章是枚闲文印,由白玉雕刻,印台细高丶上卧麒麟扣丶扣里穿墨色流苏,比一般闲文印更肃峻;刘情小心接了丶沾印泥一按,纸上竟是“天下为公”四个字。刘情瞧着这四个字,颇感荒唐:“天下为公,皇帝怎会赐你这四个字?”
郑重摇摇头,他也不明白。按理皇帝一再包庇自己的亲信外戚丶视普通子民为草履,与“天下为公”这四个字毫无关联,可他先赏御笔叫郑重直言上谏丶後又赐了这印章给郑重,他究竟想叫郑重怎麽当这个官呢?还是他们都想岔了丶皇帝只是随手挑了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来安抚郑重?
“唉,可惜我不懂权谋丶不知政事丶更无法揣测君心,也不能给你出主意。若能请教王爷或总管就好了……”
郑重倒是毫不在意:“何必多虑呢,我也不想步步高升丶能把这小小县官做好就很不易了,陛下既赐了我笔和印,我有话必说丶有言必奏就好,反正同不同意都在他。”
刘情哭笑不得:“王爷上书都要同管家丶清客们尚义许久,你这样不怕触怒圣颜麽?”
郑重挠挠脑袋:“先前我上奏请圣上严惩周文谦丶圣上虽未采纳却也没惩罚丶反而有赏赐,想来圣上并非昏庸之人丶只是太重私情,应该不会这麽容易生气吧?”
刘情想想,也是,也许郑重在皇帝眼中就是个耿直无心的人,反而不会与他计较呢?
两人又说了会话丶用皇帝给的笔和印写了字盖了章玩,也没开心多久丶阿福来书房道:“情哥,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人找你呢!”
郑重奇怪道:“阿情比你还小呢,你怎麽这麽喊他?”
阿福答:“情哥人好丶不叫我喊情爷,可我喊您公子丶您和他又是朋友知己,我喊他的名字丶把您放在哪里呢?情哥学问多丶人品好,我叫声哥哥也不吃亏啊!”
郑重笑道:“那你也喊我名字不就好了!”
“诶呦可别,我还指着您给工钱呢,哥哥弟弟的喊起来了丶您赊账我还不好意思要了!”
郑重和刘情大笑。刘情恋恋不舍地将御笔和印章涮洗干净放好,向郑重道别:“才刚来玩丶一转眼竟到这时候了。不过最近应该还会采买不少东西,出府的机会不少,有空再来找你!”
郑重瞧着刘情,笑着点了点头。
两情依依,相逢即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