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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是糙米饭丶菜是山野菜，有一条鱼和一只为刘情专门宰杀的鸡，因多了郑重和阿福两个不速之客丶申老伯还将过年留的年糕和腊肉切了些蒸了，再加上年前旧茶，就是简单的一餐。

饭菜虽粗陋，宾主却尽欢，农家没什麽饭食礼仪，旺财活泼开朗丶一直同大家分享近来发生的乡野趣事，阿福与他们身份相近丶出身相同，也能说上两句，申伯偶尔搭腔，刘情则笑着附和。

郑重觉得今天的刘情跟往日有很大不同，在忠义县的他总是小心翼翼紧张兮兮，在这里的他却安闲自在丶温柔怡静，叫人看着就幸福起来。郑重想起他们初见的时候，如果那时他二人能结为挚友丶在一起煮茶把盏丶定也如此惬意。

郑重总盯着人不放丶刘情怎能没有感知，他以为郑重有什麽话想说丶可望过去对方只一脸呆样丶专注的神情无端叫人脸红。刘情只好想办法将话题转到郑重身上丶叫他收敛些：“阿财，你最近功课如何？可有不通丶不懂之处？郑大人可是进士，既然有幸请他前来丶不如叫他指点一二！”

郑重颇为意外：“弟弟也读书麽？”

提起功课旺财高昂的嘴角立刻沉了下去，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附近有家村塾，哥费了好大劲丶先生才同意我去读书……不过我功课也不怎麽好，不敢叫大人费心……”

郑重安慰道：“读书本就非一朝一夕的事，从不懂到懂才叫通嘛！既然都是圣人门下丶交流心得才好进益，怎麽能叫费心呢！”

刘情对旺财读书的事很是上心，见郑重当真不嫌劳烦，忙道：“那真要多谢大人！阿财的功课和文章就在後屋，一会用过饭还请大人过目！”

“举手之劳丶何必言谢？”

旺财见事情已成定局，无力地答应下来。

阿福对读书素来没什麽兴趣，听说他们要去看文章赶着帮申伯喂鸡去了，旺财也想趁机溜走被刘情拎着脖子去到书房。旺财的书房就在院子东南，房间不大丶但阳光充足，笔墨书籍都摊在桌上，还有半张没临完的字。

旺财忙去收拾桌案，郑重则拿起一叠叠写好的文章看了起来。这些文章应该是先生夫子留的功课，旺财看上去不像喜欢读书的样子，字写得歪七扭八丶文章也只能说马马虎虎，文理深奥谈不上丶语句通顺就已不错。

旺财自己也清楚自己的斤两，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就上了两年丶每天只去半日丶回来读书的时间也不多……让大人见笑了！”

郑重笑道：“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不过我比你幸运丶啓蒙得早丶学得久些，先生也好丶这才略有所成。你我毕竟相隔两地丶不能时常见面，回去我拿两本书给阿情丶叫他带来给你，都是些浅显文章丶却深入浅出，你闲暇时自己就能读，大有裨益。有什麽不懂的也可以写信给我丶叫阿情转交，我定会回信的！”

旺财有些犹豫：“可是哥平日很忙，没这麽多时间……”

刘情忙道：“我没空庄子里这麽多人总有有空的，这你不必担心丶只管跟着大人学习就是！”

旺财这才应下。

郑重对不能频繁见到刘情有些失望，低头又看起旺财功课，发现在他的功课上时常有人点评，多是圈出错字丶偶尔有一两句警譬之语丶末了还会留些勉励的话，看语气不像先生，何况这字提笔无力丶落笔软弱丶运笔更是偏折，只能勉强算个字形端正，村塾先生再怎麽不堪也不至于此。

郑重目光一转，望向刘情：“这些字句丶是阿情批的？”

刘情面上一红，忙去抢：“怎麽看这些，看看阿财的文章才要紧！”

郑重解释：“弟弟读书时候尚短，书看得少丶自然也写不出什麽东西，这些课业不过是叫他巩固书本丶顺带练字罢了，万丈高楼起于垒土，这时候只能靠他勤勉，我除了替他找些书读丶偶尔解惑，也帮不上什麽。不过--”

郑重又看了看刘情的字，不禁笑道，“阿情的字怪可爱的！”

刘情脸上绯色更艳，夺过纸来：“我的字不登大雅之堂，叫大人笑话了。”

郑重忙道：“我没有取笑的意思，不过确实有些意外，我以为阿情谈吐不凡丶又通鉴古，书法定也精通……”

刘情看郑重很是真诚，叹了口气，将自己身世缓缓道来：“我和弟弟本也是农户人家，遇上灾年爹娘去世丶我们无依无靠被卖进至亲王府。我曾认过两个字丶又年岁合适，被选为五爷书童，平日里五爷读书我就侍奉一旁，听得看得多了丶也就记了一些；西席先生人品高洁丶学富五车丶博古通今，见我有心上进不嫌我卑鄙还耐心教我，只是我为人奴婢学做文章也没什麽用，便向老师请教茶经香道丶古董赏玩，投主人所好丶好叫自己过得轻松些。”

刘情伸手扫过笔架上挂着的狼毫，满眼遗憾：“我也曾想好好练字，但除陪主人读书外我还有很多活计，去老师那里学那些杂学已用尽了闲暇，实在没精力再去做什麽。後来老师离开王府，也就没人再督促我了……”

“旁人都不明白，我好容易得了主人宠爱丶升为副管事，为什麽不把弟弟留在府里享福丶反而狠心将人送到外面的庄子上受苦。可在府里是要做奴才的，在这里至少能直起腰丶擡起头。”

刘情看向旺财：“我知道你干活辛苦，还要抽时间去念书，我们身份如此丶读书人多清高丶就是农人也看我们不起丶你去村塾必定受人白眼，这书念得不容易。可我在王府早就看了明白，什麽士农工商丶除了头一等丶後面的都是奴才，就是头一等里还分了高低贵贱！不读书丶咱们只能世世代代被人作践！你现在虽然是奴才丶以後却未必是，若真能脱了奴籍丶哥就供你读书科考，哪怕你不成，你还有儿孙，只要勤学苦读丶总有熬出头的时候，你现在就吃些苦吧！”

旺财眼眶发红，哽咽道：“我知道哥过得辛苦丶也知道哥都是为了我好，不管有没有用丶我都会好好读书的，以後我一定会孝敬你和申伯的！”

至亲王府是个什麽样的地方郑重只来了几日就已深有感触，刘情在里面谋生有多难可想而知。他并不是为了自己贪安求活才一再忍耐，他也觉得千日富贵不如贫而逍遥，只是为了弟弟有朝一日能够脱离奴籍丶他才费尽心思讨好周文谦！

郑重很想帮刘情做些什麽，但他既无法帮他们兄弟更改奴籍丶也无法让刘情免受无端责骂，甚至连想多见刘情几次都做不到。刘情几次对他仗义相助，但面对需要帮助的刘情，他却无力地绝望。

郑重心疼又心痛，面上却未显示分毫，他想了想，上前拉住刘情，将人带到桌案边，塞了支笔在刘情手中，自己则站在刘情身後铺开新纸，握住他的手丶提笔蘸墨：“不就是练字麽，何时不可？你没了先生丶我教你就是。”

郑重带着刘情挥毫泼墨，在纸上写下“贞高绝俗”四字，字体端正字形疏朗运笔潇洒，虽不比书法名家功力深厚，却别有风姿，假以时日也是一代大家。

旺财由衷夸道：“大人写得比我们先生好多了！”

郑重笑了笑：“练字如积水，多一字的努力就多一字的功夫，哪怕只有一点一滴，天长日久也能滴水穿石。蜀山险亦劈天成道，虽暂处困局丶总有一日石裂玉出。”

郑重身高背阔丶几乎将刘情罩在怀中，刘情微微偏头就看到他短密睫羽下漆黑深邃的眼。这眼转过来，眨了眨，向他笑了起来：“我写两幅帖，不嫌弃的话你们照着练吧！”

刘情的脸又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