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她一直愧见年轻时意气风发的自己,即使在佛寺待了这麽多年,也依旧做不到毫无波动。
她握紧了手中长长的手杖,肩膀一耸一耸,艰难地下着石阶,向兰绬走来。
当归默默地向一旁退开了,为她们留出了一片空间。
兰绬抖着嘴唇,看着她一点一点到自己面前来,在自己的上一级台阶上坐好,仰着脸,细细地看着自己。
半晌,兰绬声音颤抖地问道:“为什麽?”
她问得没头没尾,但残尼知道她问的是什麽。
“阿弥陀佛,”残尼的脸上早已恢复了淡然的神色,“我记不清了。”
“不……”兰绬不知所措地向後退了一步。
残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不愿意接受我吗?”她声音苍老而沙哑,与兰绬清泉般的嗓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你的愿望,我已经为你实现了。”
她没有说她的愿望是什麽。
但在场衆人无人不知。
兰绬忽然忆起她初入此地之时,曾邂逅的那一对姐妹。
她们身着轻便舒适的裙裾,落落大方地与男子交谈,无拘无束地在山间追逐嬉戏,她们眼眸中闪烁着的自由的光芒,是照亮东丘两千年的璀璨星辰。
东丘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她一直遗憾,自己没有亲眼看见。
原来,她一直在看着。
数千年的苍云变幻,一一在她眼前浮现,那些在皑皑白雪之中苦苦挣扎的身影,那些于刀光剑影之中闪烁的目光,那些一次次地丶在她面前低下头的後人们。
他们或感激,或虔诚,或懵懂。
这些都源于眼前这个人。
也源于她自己。
眼前真实的场景和模糊闯入识海的记忆交织缠绕,如乱麻般翻腾,兰绬渐渐难以分辨,她觉得头痛欲裂,痛苦不堪,只得闭上双眼,双手抱头,缓缓蹲下了身子。
为什麽……
这真的是她做的吗?
可为什麽在这些记忆面前,自己就像一个毫不相干的看客?
为何又对这些过往如此熟悉?
自己又为什麽会变成这个样子?
为什麽……
想不起来。
她用力地捶砸着自己的头,一下又一下。
当归见状,急忙上前一步,欲扶住她,却见残尼缓缓地擡起苍老的手,轻柔地丶安抚地摸了摸兰绬的头。
兰绬现在有实体,可残尼仍只是一道魂,按理说,是不能真的触摸到她的。
兰绬却如有所感。
她安静了片刻,随後茫然地擡起头,双眼通红。
那里面噙满了眼泪。
兰绬在醉笙林里困了两千年,她的记忆仍然停留在她做将军的时候,彼时,她炽热张扬,心性宛如孩童。
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一双茫然,一双沉静,这一眼,是同两千年後的自己的对视。
“你不必要想起,也不必要接受。”她语气温和,“已经过去太久了。”
一颗饱满的泪珠终于再也按捺不住,顺着兰绬的脸颊滑落下来。
“所有人……都很好。”她双唇微微翕动,声音中带着很轻很轻的哭腔,要很仔细才能听到。
“对。”残尼笑了,“都很好。”
这就够了。
又何必非要追究来时之路?
如果可以,残尼心想,她更希望那个年轻的自己能够永远无忧无虑下去。
忽然,瑞光寺主殿上传来了渺远的钟声,厚重的音色承载着千年的历史沧桑与岁月沉淀,时至今日,才得以响起。它如汹涌的波涛,层层叠叠地冲击着人们的耳膜,直击灵魂深处。
天晴了。
寺院中的僧人们都吃惊地停下了自己手中正做的事,慌忙地朝主殿赶去。
他们如同江河入海般朝着主殿汇聚,山上最高的塔尖与从云层中脱身而出的烈阳重合,如释迦摩尼身後的光相,璀璨夺目,普照着瑞光寺,普照着衆生。
光芒万丈。
“公子,”逝川站在遥岚身侧,轻轻地开口,“你是什麽时候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