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考虑之下,隋成骧只能压下心底如涟漪般层层荡开的不快:“你应该看出来了,我阿娘与舅母有意撮合,你不许答应。其他的事交给我就是。”
说完,他漠然地瞥了一眼少女倏然苍白的面色,转身走了。
郭玉照怔怔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眼底涌上一股酸涩之意,痛得她连忙闭上眼,泪珠也跟着眼角落下。
因着这一桩事,郭玉照之后的情绪一直不大好,隋蓬仙问她,她只推说是一时玩兴起来,没注意时辰,中了暑气,已经喝过药了,让她不必担心。
“是吗?”隋蓬仙还是有些不放心,伸手碰了碰她额头,温度正常,只是她脸色看起来太差,神情静默,像是一支被风浪折断了的水莲。
郭玉照轻轻点头,那双秀气的杏眼看着她,映出一张满含关切之色的美貌脸庞。
“表姐。”
她忽地依偎靠在她肩上,闻着她身上传来的幽馥香气,低声道:“我阿娘和姑母想将我许配给表哥,我……不愿意。你能不能替我向她们说一声,不要乱点鸳鸯?”
说出这一番违心的话,郭玉照本就伤痕累累的心又添了几道深深的血痕。
她也很想跳起来责骂没出息的自己。别人都说得那么直接了,不喜欢你,为什么还要巴巴儿地替他着想?
郭玉照吸了吸鼻子,她还是舍不得他挨骂。
隋蓬仙听到她的话,心里溢出一个模糊的猜测,莫不是小变态主动和她说了些什么,亲自斩断这桩情思?
看着郭玉照这样强颜欢笑,还要懂事地替隋成骧遮掩的样子,隋蓬仙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但仍认为这是件好事。
“好,这事儿交给我,别烦扰了。”
郭玉照轻轻嗯了一声,露出一个笑:“多谢表姐。”
两人坐席挨着,低低说着话,不料突然有人高声呼喊隋蓬仙,声音像是闪着凛凛冷光的金簪,划破了这方天地间的热闹喧嚣,径直将大家的注意都引到了她身上。
羯鼓、琵琶共同奏响的乐曲未停,舞姬们哪怕感知到宴席上气氛有变,也不敢停下,身姿灵动,疾旋如风,衣裙上缀着的金玲随着她们连续旋转的动作不停发出悦耳的响声,舞姬们的手臂像水蛇一样细长柔软,臂间缠绕着的彩色长绫恍然有灵,如同虹晕流转。
郭玉照注意到那些隐秘投来的视线,有些不安地坐直了身子,下意识想去寻求长辈们的帮助,手上却忽地覆上一层暖意。
隋蓬仙握住她微凉的手,没有看她,眼神毫不怯弱地迎着那道唤她的声音传来之处看去:“公主有何吩咐?”
“吩咐倒是说不上。”寿昌公主笑吟吟地看向景顺帝,顶着崔贵妃犹如实质的不快眼神,脖颈发紧,但她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说了下去,“父皇,有远客来,女儿觉得这些寻常歌舞都没什么稀奇,不如另寻些节目,也好让远客们瞧瞧,不止大胥将士英勇能干,女郎们亦有真本事。”
景顺帝温和的目光投向女儿:“哦?寿昌有什么好主意不成?”
寿昌公主颔首,隔着人群点了点隋蓬仙:“忠毅侯府的大娘子,还有……”她又点了几个人名,俱是今日在帐篷里为她出谋划策的那些人,“都是打马球的一把好手。北狄部落的乌日娜公主应当也会打马球吧?”
说到后面,她语气里带了几分讥讽。
一群来向胥朝低头当奴的北狄人里混了个女人,还是什么所谓的王庭公主,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寿昌公主闭着眼睛都能想出来。
虽然她的两个弟弟年纪尚小,断不可能和这北狄女子扯上干系,但寿昌公主一想到这样的北狄蛮子竟然能入天家,日后说不定还要她唤上一句‘小嫂嫂’,心里就觉得不痛快。
乌日娜听得懂汉语,也看懂了汉人公主脸上高高在上的讥讽之意。
她害怕兄长一时冲动又闹出什*么动静,连忙点了点头:“是。”
寿昌公主飞快地瞥了隋蓬仙一眼,又看向景顺帝:“女儿想,不如组成两支队伍,马上逐球,哪方若得胜,便……”她眼珠一转,笑道,“还请父皇给咱们添个彩头。”
众人都知景顺帝很宠爱这个女儿,见她主动提议,自然也不会出言驳女儿的兴致,当即笑着让内侍拿了东西过来。
不多时,内侍恭恭敬敬地捧着一方漆盘出来,掀开猩红锦缎,赫然是一尊赤金金刚手菩萨,寂静相的佛面祥和美好,金质澄黄饱满,造像优美大方,一看便是一尊不可多得的珍贵藏品。
的确弥足珍贵,但将其作为女儿家之间一场马球赛的彩头,是不是有些违和?
裴阁老捋了捋胡须,笑言:“金刚手菩萨左手结期刻印,右手擎金刚杵,常侍卫于佛前,身具伏恶、降魔之力。称诵金刚手菩萨心咒,可制服诸魔,一切所求皆能如愿成就。能借此像善解佛缘,甚好,甚好。若非臣人老体弱,拱肩缩背,定也要上马一试,向陛下求得此物。”
裴阁老是景顺帝的心腹重臣,又是三朝元老,见他话音落下,景顺帝便笑了起来,赐了一本亲手抄录的《佛说阿弥陀经》给他,裴阁老忙起身谢恩。
一番君臣和乐之景,诸位臣子连忙出声恭贺,心里却打起了鼓。
陛下何时有崇佛之心了?
这场插曲很快被掀过,崔贵妃笑着道:“寿昌是个顽皮的主儿,不过这主意倒是不错。本宫也添些东西当作给获胜之人的奖励,你们别拘束,放开了玩儿。”
至此,宴饮过半,先前被点到名的几位女郎起身去更衣,景顺帝则是兴致颇高地带着一众人等去了高台观战。
隋蓬仙知道寿昌公主心里存着气,想必是还惦记着今日在她那儿受了冷落,必须要把气发泄出来方才罢休。
被赵庚哄得身心舒适的隋蓬仙自觉此刻精力无限,对于寿昌公主随后可能使出的报复手段也不以为意,不过是陪她们打一场马球而已。
夏日昼长,此时天边仍然翻涌着炽色,隋蓬仙换了一身翻领胡服,对一脸紧张的郭玉照笑了笑,朝寿昌公主她们走了过去。
一共八人,分为两队,半个时辰内,谁人击球射入球门最多,便算作胜者。
“为保公平,我让人牵来了马厩里的马供赛时所用。隋娘子,你没问题吧?”
隋蓬仙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寿昌公主与三人一队,隋蓬仙看向自己的队友,除了那位北狄公主,还有武修娉和另一个她不大熟悉的女郎。
武修娉对着她眨了眨眼,她也回了个笑容。
可惜茜草没能跟着过来,她心心念念想看到的北狄女人其实和她们差不多,只是眉眼更深邃些,面似银盘,有一种汴京女郎身上不多见的韵味。
两队人各自上马,依次入场。
马上击鞠这件事对于汴京贵女们来说几乎和女红琴乐一样是必修课,听着教坊司的乐人们击鼓传来的阵阵高声,皆都热血沸腾。
赵庚陪侍在天子左右,面容沉静,双眼紧紧盯着场上那道鲜妍身影,眨也不眨。
景顺帝微微侧着头,在听崔贵妃说话,帝妃之间自然流淌出亲昵与温馨。却让人不敢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