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辈子了,他已经耽误了他这么多年,不该再耽误下去了。
更何况,如果鬼王返阳,势必祸乱三界,到时候暮尘作为玉清仙尊,二人难免一战。
萧晗莫名想起自己刚当上鬼王的时候,世人口诛笔伐,恨不能把他钉刻在仙门百家的耻辱柱上,只有暮尘,只有他来规劝自己:“切忌执迷不悟”。
可萧晗根本没有听进去,反而心下生恨,越发地扭曲残暴,他开始妄想占有关于暮尘的全部,甚至想把他生吞活剥了,然后再连皮带肉融进自己的骨血。
师徒有伦,可他偏要纳他为妾,洞房昨夜停红烛,荒唐六载万木枯。
仙风神道,他却生生折断了他的一身傲骨,逼他在自己身下雌伏。
天理恒长,他执念成魔,用彼此的心头血,将一株绿梅滋养成人。
师尊,两辈子了,前世今生,都是我负了你……
我有何颜面、有何资格,再有幸伴于君侧……
萧晗喉头颤动,他闭上眼睛,而后在万蚁噬心的痛楚里,轻声反问:“可我若是不愿呢?”
我不愿同你回去,不愿你因为我的缘故,苟活在阴暗的污泥之中,埋没在鬼王的残影之下。
你是尊贵傲岸的玉清仙尊,你不曾留恋这凡尘浊世。数年前,是我少不更事,以腌臜之躯将你的白衣玷染,把你拽下了渡劫的天罗台,令你永世无缘飞升。
而今,如果可以,我愿跪伏在尘埃里,把你送上理应归属于你的神坛。
黄泉路太冷,师尊,不必陪我了。
阴间的天地没有颜色,山泉湖海都终汇成忘川一河。
这里不知日月晨昏,九州大地也只剩下眼前的最后一人。
暮尘白衣飘曳,真挚而怜爱地凝望着萧晗,他笑了,没了先前的苦涩,眼底也不再隐泛泪光。
多少年了,多少年不曾这般直视过暮尘了?
萧晗失神须臾,只听得耳边有个极为温柔的声音回荡:“无妨,黄泉碧落,我陪你走。”
暮尘抬起双手,轻轻捧上了萧晗带血的面庞,二者的容颜在此刻都映进了彼此的眉眼。
“叶舟,死生不强求。”
本王浪子回头
死生不强求……
萧晗在心底又默念了一遍。
死生,不强求……
所以,如果我想活,你愿意救我于地狱,带我回阳间;但如果我想死,你也会义无反顾地陪着我,与我一同走完这黄泉碧落,是吗?
萧晗薄唇开阖,想再唤一声“师尊”,可说时迟,那时快,已有地狱的守卫赶来,“尔等阳寿未尽,岂敢擅闯冥界?!”
一众小鬼分列两队开路,幽冥阴兵纷至沓来,它们肩批甲胄,头戴铁盔,乍一看跟阳间的官兵没什么区别。可若细瞧,便不难发现,那些层层重铠里,没有人,只有一缕亮到发黑的孤魂。
“抓住他们!”
“各位,给我个面子……”白无常刚想帮忙说两句好话,不料就被黑无常给无情拉走了,“凡尘诸事,自有定数,莫要插手。”
白无常:“……”
得,你们自求多福吧。
惶惶茫茫,天翻地覆,火把和鬼影像潮水一样从远处滚滚而来,好像要把这对触犯天条、跨越生死的师徒打入无间地狱,非万死不得超生。
萧晗有须臾的茫然,等他反应过来时,暮尘已然握上了他的手,二人于阴曹地府里横冲直闯。暮尘拔出软剑,一路上神挡杀神、魔挡杀魔,他们沿着来时之路不停地狂奔,周遭鬼哭狼嚎,可萧晗却忽然觉得很安宁。
他求了两辈子的人,此刻正不离不弃地抓着他的手,他看着他如明月夜华般的背影,感受着他飞逸的长发不时扫过自己的脸颊,酷刑留下的伤口虽疼,但心是稳的。
萧晗颤抖着闭上眼睛,复又睁开,而后倏地笑了,那个笑容很好看,眼眸里还染着水雾,像是沾着露珠的花瓣,锦绣江南。
他终于彻底地回过了神,紧紧反握住暮尘的手。
十指相扣。
萧晗心中陡然升起一丝幸福的餍足。
一直挂在嘴边的称呼也脱口而出:“师尊。”
软剑斥散一个阴兵的同时,暮尘抽空回眸,“何事?”
“没什么,”萧晗笑得单纯而无辜,“就是想喊喊你。”
暮尘背对着他,很轻地唤了一声:“萧叶舟……”
这一声真的太轻了,让人不知他究竟是在叫近在咫尺的萧晗,还是想隔着一去不复返的光影流年,再唤一次,弱冠之时,他亲自给取表字的小徒弟。
萧晗现下耳目清明,自然是听见了的,他先是一愣,不料脚下打滑,险些平地摔跤。暮尘明显感觉到了身后的人一个踉跄,便稍稍放慢了步伐,问道:“怎么了?”
萧晗怔忪,恍如隔世,他缓了半晌,适才应道:“……很多年不曾有人这般唤过我了。”
何絮的存在,好似无意间扼杀了萧晗,所有人都以为罪该万死的鬼王早已伏诛,萧叶舟这三个字在史书上也被“乱臣贼子”所代替,殊不知,真正能唤出这个名讳的人,其实只有暮尘罢了。
“上辈子活着的时候,旁人都叫我‘鬼王’,就算是死后下了地狱,那些阴兵幽魂,也是这样叫我……”萧晗方才满目的欣然在一瞬间有些凝滞,他自嘲一笑,继而望向日夜不停燃烧的九狱冥火。
“师尊,我以‘本王’自居多年,总想着要往高处爬,最终称霸三界,成为天下共主,可临了临了,唯余我只身一人地站在无人之巅,现在想来,委实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