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铁夫人稳稳接住锻造完成的剑。
剑身流丽,在日光下隐隐变幻色彩,仿佛摇晃的流沙瓶。剑脊处一线金光,剑尖则微微泛红。剑柄处花纹复杂,呈现古铜与深青交融的颜色。
祁访枫沉默地看着这分外华丽的长剑,没敢吱声。因为将它递过来的老人一脸骄傲满足饮铁夫人又看向君华:“将你的剑给我。”
“它本就是神兵,只不过将它从祭祀之杖重锻为剑的工匠技艺不精,这才不能发挥它的全力。”
君华挠挠头:“我用着挺顺手的。”
饮铁夫人骂道:“糟蹋!”
蛇妖就不说话了,老实乖巧地看着铁匠替她敲敲打打。
“拿走拿走!别来碍老人家的眼!”她将重锻後的黑剑扔回去,没好气地骂骂咧咧,“一天天净折腾人,一把年纪了也享不得清福!”
“报酬留着,你们可以走了。”饮铁夫人毫不留情地赶客。
这位雷厉风行到极致的老人不允许任何质疑,疾风骤雨似的把人赶下山,自己转身走向了花草深处。
饮铁夫人将匣子放好,认认真真地清理屋舍。砖瓦凋零,几只小虫正兀自攀爬,圆润而敏捷的白虫爬过那片红瓦,灵巧飞起,落在伸入空洞的叶片上。
残破的建筑似乎与自然达成了和解,这样一片姹紫嫣红与断壁残垣和谐无比。
若有外人闯入这片天地,以想象力填补那些被风雨植被蚕食的坑洞,便能发现它原先是一座仓库。它此刻的光景无法被人联想曾经的盛况,但老人依旧郑重地对待它仅存的墙面与土地,把匣子仔细放好。
她将铁锤保养一番,小心放在自己边上。
老人是有名字的,但没什麽人记得。那些来找她打造兵器的小年轻也时常记不住,却给她起了一个人人都记得的外号。
那些活泼闹腾的後辈管她叫“饮铁夫人”。
她很喜欢这个称呼,一来二去,连她自己也认可了这个名字。
这个称呼落到她头上,一喊喊了好些年。她顶着这个称呼,一直到师姐妹们死的死散的散,师门破败。那些从她这里带走神兵,踌躇满志去改变世界的後辈也死伤无数,杳无音信。
世界上只剩她还记得这个称呼了。
春去秋来,草木生得很深。
她就在这深深的山林之中,静静地守着最後一间镜岳门的屋舍。
在这寂静的守候里,她偶尔也会想起一些鸟儿。
不是春日里衔着树枝搭巢的燕,也不是水边漫步的鹤。
那些鸟儿生着极其夺目威风的羽翼,如琨玉秋霜,从高天而来,恭敬真诚地请求镜岳门替她们打造刀枪剑戟。她们带了极贵重的礼物做交换,镜岳门答应了这些非同寻常的妖。
镜岳门善锻器,饮铁夫人尤擅铸刀剑,而羽族常用的武器就是□□丶陌刀,她因此就结识不少羽族,也在闲暇时有过几句嬉笑。
这些谈吐非凡的鸟儿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她们的死太安静了,似乎不把生命当回事。说不准是哪一天,来交接兵器的面孔就变得崭新,一问之下,那张同样年轻乐观的脸才露出一点落寞。
牺牲了。新人这样说。
没多久,来交接的羽族忽然又换了新面孔。
她们总在牺牲。
镜岳门不曾与崇凌城深交,不去参与妖族的纷争,人类这短暂的寿命也不允许她们参与。自家一亩三分地还有邪祟肆虐,她们没那麽多人命去填另一个大陆的火坑。
她们只是沉默地提供武器,提供更好的武器。
可为什麽,死亡不曾停止呢?是刀剑还不够锋利,是弓箭还不够结实,是盾甲还不够坚硬,是填进去的生命还不够吗?
她在这迷思中度过了无数日月,门前老树落下白花的第三十年,守门人意识到,万物总是一新换旧。
而她竟然许久不曾见到故人的身影了。
她们都在哪了?
镜岳门六千七百七十五节入山阶也不是故人尸骨铸成的呀,为何她的梦里竟是一座尸山,泡在漫无边际的血中?
从这样的噩梦中醒来,饮铁夫人也只能回到镜岳门的藏宝阁,让那些静谧而闪着细光的宝物听她再讲古一次。
铁匠恍惚睡去,似乎又做起了梦。
那梦中有一片深而密的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