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照夜(六)
周缨歇息了约莫半个时辰,崔述慢慢将此间形势与她讲来,周缨凝神仔细听着,并未插嘴多言,其间官场腌臜,也基本一点便透。
听时她眉心越拧越深,几近绞在一处,待听完,紧绷的眉眼却倏然一松,无端地笑了笑。
崔述疑惑:“怎麽?”
“没什麽。”周缨没忍住又是一笑,“只是在想,你为何明明好几回说过叫我不要插手政事,却从来不避我,每回都会仔细与我讲来。”
从工部贪墨案,到明德殿数年间提起的不少前朝之事,再到如今之案。
崔述显然愣了一下,他不愿意她插手政事,是怕她身陷其间而生性命之忧,而非认为以她之身份地位,不宜插手朝堂之事。
从一开始的装订线之别,至当日宗妇哭庙时的处理,再至那份他于来时路上才见到的《选才公道议》手稿。这其间种种,都叫他说不出,女子断与政事无涉的话来。
他嘴唇方翕合了一下,周缨便道:“其实我知道,只是想听你说。”
“你对官场政治,其实很敏锐。文书奏章之後的种种较量,几乎都逃不过你之法眼。”崔述只这麽一叹。
笑意浮起,灿若外间夏阳,叫崔述晃了晃神。
奉和这时从外头回来,轻叩了下门後便提步进来,一眼瞧见周缨,异常震惊地发问:“周姑娘,你怎麽来了?”
周缨笑着应道:“休沐。”
颊边笑意显出些不常见到的俏皮来,令崔述无端想到那两株还未开花的观音面来。
芍药盛时,或许便当是如此模样。
“女官还能出宫休沐?旬休与节庆也得在宫里过吧。除得了急病,暂时被遣出宫送至西苑养病的,我还真没听过。”奉和眼睛瞪大,每一个字都透出不可置信来。
“是啊,告假就行。”周缨继续逗他。
崔述唇边略牵起一丝弧度来。
相识已快七载,初识时为人处世里还暗藏着的那份青涩与锐利,早失了踪迹,她如今谈吐举止越发从容大方,游刃有馀。
奉和斜眼觑着崔述的神情,反应过来:“周姑娘竟也学会骗人了。”
“说正事吧。”崔述阻了两人继续玩笑。
奉和忙敛了神,将手中拿着的公笺递给崔述:“户曹核了一上午,拟出来的赈灾方案。”
崔述接过,周缨便侧着身来看,他本看得认真,察觉到她的动作,便将簿子往桌案那头挪了两寸。
看了盏茶功夫,崔述道:“绥宁县境内有蛮族聚居,平素居于山林,不曾入城,但不代表此番天旱未曾受灾,再拟一条来。”
“是。”奉和拿回册子,往前头户房行去。
简单用过午膳後,郭成礼前来请崔述:“崔相,有件小事,本不该劳驾您,但那方朴实在闹闹嚷嚷说要见您,若这般解送出去,恐会引得百姓围观,生怕又闹出些响动来。”
“那便见见罢。”崔述起身往外行去,周缨随行在他身侧。
方朴已被提至中堂,官差正忙着往他脚上钉镣,见崔述进来,方朴猛地往官差肩部一撞,将其撞倒在地,猛然扑向崔述,却非攻击伤人,而是忽然跪地,抱着他的双腿痛哭流涕,与先前那副大义凛然痛骂奸佞的模样截然不同,哪里还有半分读书人的清高模样。
郭成礼不忍直视,微微侧首,假作没有看到。
方朴哭诉道:“我当日敢为天下先,无非是因父母俱去,不会牵连家人。但有一非亲非故的婶婶,这些年一直待我极好,还望崔相开恩,能派人将县学寝舍内我所藏的两贯钱送至她家中,否则赈粮迟迟不至,恐怕她老人家会饿死在今夏。她家便在越神祠往西第二户人家。”
那般泣涕连连,如丧考妣。
再瞧立在一旁的知县,亦小心谨慎地作陪。
周缨忽然想,原来衆人眼中,他竟是这般骇人模样。
崔述本人却浑然不觉,只淡道:“好。人之常情,不必为难你。”
心愿达成,方朴失力跌坐在地,被差役粗暴地拖回原地,钉上脚镣,当即押往县衙外。
郭成礼神色窘迫,赔罪道:“原不知他闹腾半日,竟只是为这等小事。惊扰崔相,实是抱歉。”
“无妨。命案查得如何了?”
郭成礼抹了把脑门上的汗,小声应道:“暂未有结果。崔相且再等等,下官必全力以赴。”
崔述冷冷盯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返回後院。
待他走後,郭成礼才惊觉,今日的日头有些诡异,虽晒着炽热,却令人背後冒出一层冷汗来。
“真是好大的官威。”周缨边斟茶边揶揄他。
“这等圆滑之徒,不施压镇不住。”
“倒不只是这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