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鸡叫头遍时,庄茉柔又从梦里惊醒。
这次没有火光,只有个模糊的声音在耳边盘旋,像浸在水里的铜铃,嗡嗡地响:“醒过来……醒过来……”她想抓住那声音的源头,指尖却只捞到一把冰凉的月光。窗纸泛着青灰色,殿外的巡夜梆子敲了三下,更夫的吆喝声穿过寂静的长街,落在相府的飞檐上。
她坐起身,额角的冷汗已经浸湿了枕巾。自那晚宫宴後,头疼发作的次数少了,梦却变得更鲜活。有时是白衣男子的箫声,有时是那声挥之不去的“醒过来”,搅得她白日里也心神不宁。
“小姐又没睡好?”玉儿端着铜盆进来时,见她正对着铜镜发呆。镜中的少女眼尾泛着红,像沾了晨露的桃花,只是那双眼睛里蒙着层薄雾,分不清是迷茫还是别的什麽。
庄茉柔拢了拢衣襟,避开侍女递来的药碗:“我想出去走走。”
“相爷吩咐过,您近来不宜……”
“就在京城逛逛。”她打断玉儿的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缠枝纹,“总闷在府里,反倒容易胡思乱想。”
玉儿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终是屈膝应了声“是”。
巳时的朱雀大街人来人往,货郎的吆喝声丶茶馆的说书声丶绸缎庄的算盘声混在一起,蒸腾着烟火气。庄茉柔换了身素色布裙,用玉簪将长发松松挽起,混在人群里竟不显眼。她刻意绕开官宦聚居的东城区,往平民扎堆的西市走,耳尖却像张绷紧的弓,捕捉着关于灭门案的每一丝风声。
“听说了吗?张御史家的门槛都被血染红了,仵作验了三天,说伤口都是一个路数。”茶摊旁两个挑夫正压低声音议论,粗布褂子上还沾着泥点。
“匪寇哪有这本事?我看是侠盗!那两家平日里搜刮民脂民膏,早该有此报应!”穿短打的汉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手里的粗瓷碗磕在桌角,发出清脆的响。
“屁的侠盗!”旁边卖糖画的老汉插了句嘴,竹勺在青石板上勾出条鲤鱼的尾巴,“我表侄在大理寺当差,偷偷跟我说,伤口齐整得像用尺子量过,寻常人哪有这手段?”
庄茉柔的心猛地一跳,装作看糖画的样子凑近几步。
“那官府查出啥了?”挑夫追问。
老汉往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查不出!据说三月前刚上任的那位顾大人,把卷宗翻烂了也没头绪……”
“顾大人?”庄茉柔在心里默念这个称呼,只觉得有些陌生。
“就是承袭他爹职位的顾少卿呗,听说年轻得很,模样比画里的神仙还俊。”老汉的竹勺在空中顿了顿,“可惜啊,这案子太邪门,怕是要成悬案了。”
她没再听下去,转身钻进旁边的巷子。青石板路坑坑洼洼,墙根的青苔滑腻腻的,像记忆里那些抓不住的碎片。灭门案的手法丶大理寺的顾大人丶父亲的反常……这些线头在她脑海里绕来绕去,忽然有个念头冒出来:或许这些事,都和她丢失的记忆有关。
回到相府时,日头已经偏西。庄茉柔把自己关在书房,铺开宣纸,将听来的信息一条条誊写下来。“伤口齐整”“顾少卿”“悬案”……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淡淡的墨痕,写至“顾”字时,她只是稍作停顿,便继续往下写,并未过多联想。
“小姐,该喝药了。”玉儿推门进来,手里的药碗冒着热气。目光扫过宣纸上的字迹时,她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这药我不想喝了。”庄茉柔把纸折起来塞进袖袋。
“相爷吩咐的。”玉儿将药碗往桌上推了推,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您近来思虑过重,再这样下去,旧症该犯了。”
提到父亲,庄茉柔的火气又上来了:“他就知道让我喝药,从来不管我在想什麽。”
玉儿没接话,走到她身後,指尖轻轻按在她的太阳xue上。指腹带着常年熬药留下的微苦气息,力道恰到好处地揉按着,像有股暖流顺着经脉漫开,将那些隐隐作祟的钝痛压了下去。这是多年来的惯例,无论多剧烈的头疼,只要玉儿按上一刻,总能缓解大半。
“相爷也是为您好。”玉儿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像落进湖面的雨丝,“那些案子自有官府查办,小姐何必掺和?”
“我就是好奇。”庄茉柔闭着眼,声音闷闷的。她能感觉到侍女的指尖在发间穿梭,银簪的凉意擦过头皮,“玉儿,你说,那些人为什麽会死?”
“许是得罪了什麽人吧。”玉儿的力道重了些,“京里的事,哪有那麽多为什麽。”
按摩停下时,庄茉柔忽然睁开眼:“玉儿,你说我十岁以前,是个什麽样的人?”
侍女收拾药碗的动作僵住了,背影在夕阳里显得有些单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身,脸上挂着惯常的温和笑意:“小姐一直是个好姑娘啊。”
这敷衍的答案像根刺,扎得庄茉柔心里发疼。她忽然站起身:“我去找父亲。”
“相爷在忙……”
“我有话问他。”她打断玉儿,语气异常坚定。
绕过回廊时,她让跟来的玉儿去取些新茶,自己则快步走向父亲的书房。推开门的刹那,檀香扑面而来,却不见人影。书案上堆着高高的卷轴,砚台里的墨还没干,显然是刚离开不久。
庄茉柔的心跳忽然加速。她走到书案前,目光扫过散乱的卷宗。大多是些朝政公文,直到瞥见最底下压着的几张字条——
“张御史,庚寅年曾任禁军统领。”
“李侍郎,宫变时掌宫门钥匙。”
“手法与三年前沧州案相似。”
“大理寺少卿顾家”
墨迹是新的,笔锋凌厉,正是父亲的字迹。最後那句“大理寺少卿顾家”像是仓促间写下的,墨点微微晕开,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紧张。
庄茉柔的手指抚过那些字,指尖冰凉。原来父亲也在查灭门案,而且似乎知道些什麽。张御史丶李侍郎……这两个名字像两把钥匙,插进记忆的锁孔,虽然还没转动,却让她闻到了铁锈般的陈旧气息。可最後那句关于顾家的记录,却让她心头一紧——难道,顾家会是下一个目标?
窗外传来脚步声,是玉儿回来了。她慌忙将字条塞回原处,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
“小姐,相爷回了吗?”玉儿端着茶进来,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圈。
“没丶没看见。”庄茉柔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许是在别处吧。”
侍女没再追问,只是将茶盏放在桌上。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让人看不透表情。
庄茉柔望着书案上的卷轴,忽然觉得这座相府像个巨大的迷宫。每个人都藏着秘密,包括她自己。而那些被掩盖的真相,或许就藏在灭门案的阴影里,藏在父亲讳莫如深的眼神里,藏在那个月下吹箫的白衣男子身上。尤其是父亲字条上提到的顾家,让她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丝不安。
她攥紧袖袋里的纸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管前方有什麽,她都要查下去。那个在梦里呼唤她的声音,似乎越来越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