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导演,也是北电老师。母亲是位化妆师,合作过的演员不计其数,也化过几任央视春晚主持人。王串串小时候把片场当游乐园,见的太多早早祛了魅,她对这行完全不感兴趣。
有年轻人主动放弃得天独厚的优势,比如王串串。
同样地,也有很多入行无门的年轻人,每天蹲守北影厂,只求一次被“慧眼识珠”的机会。
比如其中之一,不顾家人反对只身进京的北漂青年路烨。
王串串常年频繁进出电影厂,和追逐电影梦的男男女女无数次擦身而过,唯独只对路烨有印象。
路东祁问:“是因为我爸长得最帅吗?”
“再帅能有真正的电影演员帅?”王串串解释说,“因为你爸比其他人有脑子,会自制简易名片逢人就发。说他有脑子吧,明明看见我随手扔垃圾箱了,下次遇见,他照样神采奕奕又递我一张。”
她回回扔,他次次递,怎麽可能不印象深刻。
有次王串串去北电找她爸,赶上刚下课,学生们从教室门口鱼贯而出。她一眼认出混在其中的路烨,主动上前打招呼。
两人一攀谈,她才知道,路烨还是个艺考生,目标北电表演系,已经连续两年名落孙山。除了去北影厂碰运气,还打着两份工,一有空就来北电蹭课。如果第三年再考不上,他打算回老家,就此放弃电影梦。
王串串她爸教的是外国电影史,王串串纳闷,问他为什麽不去蹭表演课。
路烨一五一十答:表演课是小班制根本蹭不到。
即使不蹭课,他灰心丧气的时候,也会来北电校园走一走。专业学府里的空气有魔法,他只要用力吸上几大口,又会重燃斗志。
王串串觉得这人有意思,邀他一起去食堂吃饭。
囊中羞涩的路烨,以打工为由婉言谢绝。仅有的存款全部上交表演培训班,他已经苦哈哈熬了大半个月,顿顿鸡蛋灌饼不加鸡蛋。
王串串也看出了他的拮据,校门口分别,特意祝他金榜题名,将来大红大紫。
“可能因为太穷吃不饱饭吧,那是我印象里,你爸最潦倒的时候。人一穷就容易显得丑,我当时对他的祝愿只是客套话,言不由衷,说完就忘了。没两个月,我高中毕业直接出了国。”
至此一面,两人再重逢,已经是几年後……
“在外面工作了两三年,因为我妈身体不好,我决定回国发展。”话音停顿,王串串抿唇轻轻一笑,抒怀般特文艺范儿地道,“人和人的相遇里是没有距离的。谁能想到,我刚回国第二天,临时回趟以前的老房子拿东西,居然又在北影厂门口碰见你爸了。”
“他咋样了?”路东祁听得入迷,连环炮似的追问,“考上北电了吗?当上演员了吗?有戏演吗?”
“按他自己的说法,不好不坏。”王串串依次回答,“考上了,配音系的大专班,但是他很满意。演员也算当上了,演过几部戏的配角,混了个脸熟。
“住在北影厂附近的地下室,地下两层半,你爸每天从‘洞’里钻出来到处跑活儿,我给他起过一外号,‘洞主’。那地方我後来去过几次,次次迷路,像你小时候玩的蚂蚁工坊,里面鱼龙混杂什麽人都有。记得有次遇到一西装笔挺戴劳力士的男人找我搭讪,自称民间金融家。你爸後来告诉我,他就是一放高利贷的。”
“住地下室……所以我爸还那麽穷困潦倒?”路东祁迫不及待。
王串串点点头:“听说我刚回国,他坚持要请我吃烤鸭。我吃,他看着我吃,说自己刚吃过不饿。其实他不敢吃,兜里没多少钱怕付不起账。吃完饭我提议开车送他回家,他还打肿脸充胖子,坚持自己坐公交车回去。哪有钱坐车啊,全吃进我肚子里了。
“我记得那天北京出奇的冷,下着鹅毛大雪。後来我才知道,他饿着肚子,愣是从全聚德走回了他的地下室,差点没冻死在半道。”
“死要面子活受罪。”路东祁哭笑不得,“好歹吃两张面皮垫吧垫吧。换成我,不吃烤鸭,我吃小料。葱白丝儿,黄瓜条儿吃到饱,反正可以免费续。”
“谁能有你脸皮厚啊,面子是小饿死是大。”王串串笑嗔。
“我爸面子肯定没白要。”路东祁一脸八卦,“串儿姨,你是不是被我爸的‘义举’感动到了,对他有一点动心?”
“看怎麽论。”王串串慢条斯理答,“我们人生路径不一样,要是不重逢,我压根想不起你爸这号人。六七年没见,我们又算不上朋友,他肯掏空腰包请我吃饭,我不可能一点不感动。可是我又想,他知道我爸是导演,为我下血本也许别有用心。”
客观上,路东祁觉得串儿姨的怀疑很合理。
主观上,他更愿意相信他爸是个胸无城府的人。
所以忙问:“究竟有没有?”
王串串用调羹舀起吸饱肉汤的馍粒:“如果有,今晚上和你一起吃羊肉泡馍的人,一定不会是我。”
知道他会问为什麽,王串串接着说:“我判断的依据是,吃完烤鸭,你爸没找我要联系方式。那时候不比现在,没手机没电脑,写信比车马还慢。我家倒是有座机,你爸那寒酸样儿估计也掏不起电话费。”
“那你怎麽会当上我爸经济人呢?”路东祁不禁好奇。
“嗐,说难听点,我是拿你爸当实验对象。”陈年往事敞开了聊,王串串加瓶冰峰,喝两口续上话,“你没在那个年代生活过,你体会不到。政策一天一变,真正的翻天覆地。人人开始做发财梦,想着怎麽钻空子,怎麽吃时代红利。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路东祁也不是全然不知:“改革开放嘛,邓爷爷在南海边画了个圈圈。我还知道个词儿,‘北京倒爷’。俗称二道贩子,从南方进货倒腾回京城卖,牛仔裤,蛤蟆镜什麽的。”
“你说的那是改革开放早期。”王串串拉回正题,“我回国那时候,正流行‘走xue’。甭管是歌手,还是演员,但凡有点知名度,全国演一圈就能挣个盆满钵满。你爸虽然没什麽名气,别人吃肉,他跟着喝汤,肯定比当小演员赚得多。可他不愿意走xue,说他只喜欢演戏,也只会演戏。”
“我好像没听明白。”路东祈有点晕,做了个先等等的手势,捋着思路问,“他不肯走xue挣大钱,和你做他经纪人拿他当实验对象,有什麽关系?”
“我想试试,如果我做他经纪人,动用我所有裙带关系把他捧红,名利双收之後,他还会不会保持‘戏痴’初心。”王串串竖起四根手指,依次蜷曲,“酒,色,财,气最伤人,是很容易腐蚀初心的。”
“我记得我爸对我的40岁才拿影帝,照你的捧法,会不会红的晚了点?”路东祁匪夷所思。
“那是因为你爸年轻时和你一样——不!听!话!接戏从来不问片酬,只看角色合不合他心意。日子能凑合,演戏不能将就。没钱赚,接着顿顿鸡蛋灌饼不加鸡蛋都行,宁缺毋滥。”
吃完羊肉泡馍,正好故事也告一段落。
手机没电,王串串催路东祁去结账,见他坐着发愣:“还有一点我刚才忘了提。你爸有天赋但不多,演技提升靠‘走量’,一点一点磨练出来的。”
“串儿姨,你为什麽突然跟我说你们以前的事?”路东祁惴惴不安地看着她,“该不会我爸——”
王串串打断他:“你爸好得很,努把力能给你们家添新丁。”
看眼小店墙上的挂钟,又催他买单:“咱该回去了,你爸应该睡醒了。你甭瞎想,我没别的目的。就是想让你知道,你们正在经历的东西,我们也经历过。我们也年轻过,也精彩过,所以会怕老,也不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