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鹃的尖叫划破了这场静默的告别,有人冲过来拉开他,捂住了他的眼睛。但阿龙血液流尽的样子已经刻在了他心里,用眼泪凝成的滚烫的针,一下一下刺上去。
阿龙的尸体被带走了,贺铭又变回刚进福利院时候的样子,阴郁,沉闷,拒绝和别人交谈。
他想去看看阿龙,于鹃拒绝了他,殡仪馆里放置了几天的尸体不太好看,怕会给他留下心理阴影,也希望他能早点忘记那天的事。
贺铭只能看着那只被阿龙珍重地压在枕头下面丶没有染上任何血迹的纸船发呆。有一天,他躺在阿龙床上,突然看到了落在夹缝里的裁纸刀。
枕头丶被子都被更换过,但是打扫的人遗漏了那把裁纸刀。
他伸出手,把那把刀抽出来,握在手里。
心里冒出一个荒唐又合理的念头,这把刀会带他找到阿龙,如果今夜他用这把刀划开手腕,他就会被送到阿龙身边。
贺铭把刀刃一节节推出来,阳光下,钨钢的光泽像一片生锈的月亮。
于鹃拿着一个快递走进来,眉毛皱在一起。
“奇怪,是阿龙的快递。”
贺铭猛地擡起头。
最後他没有用那片刀片割手,而是用它拆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快递。
打开包裹的瞬间,他就知道是谁寄来的。
里面有一个薄薄的盒子,还有一个塑料袋丶一张卡片。
透明的盒子里装着一块儿童手表,蓝色的矽胶表带看起来非常柔软。
塑料袋里是很多黑色的豆子,不知道是什麽。贺铭打开卡片,铁画银鈎,小少爷有一笔非常凌厉的字。
“发芽的时候,就跨过那道疤吧
开花的时候,要迎着新的生活
就算养不活,也不要失去发芽的心情。”
贺铭最终没有割开自己的手腕,他把那块手表丶裁纸刀和纸船装进饼干盒,一起埋在了福利院背後的小山坡上。
他只打开了那袋种子,一半埋在山坡上,顺便挖来了土,放在阿龙的脸盆里,在里面埋下了另一半黑色的种子。
发芽的时候,贺铭迎来了新学期。
每天浇水丶学着修剪枝条,侍弄一盆花,是他原本以为不会出现在他生活中的事情,但这点微不足道的期待足以把他空洞的心填满,赶走那些危险的和刀有关的想法。
开花的时候,贺铭的名字写在了学校光荣榜上。
他的中考成绩引来了舅舅和舅妈,外婆去世後无论如何不肯露面的两个人突然找回了遗落的亲情,提出要接走他。
他当然知道他们有图谋,但无所谓,只要能离开福利院,是谁都无所谓了。他当天就跟他们走了,除了那盆花,他什麽也没带。
高中的计算机课上,贺铭第一次摸到电脑。上课从不开小差的他在搜索引擎里输入:蓝色的小花叫什麽?
他翻了几百条搜索结果,终于看到一张相似的图片。
蓝雪花。
那个漫长无比的夏天,十四岁的贺铭见到了蓝色的雪花。
他在搜索框里输入“小时总”,关联结果千奇百怪,他想了想,又在後面加上“恒时集团”,这次找到了一位“时总”,对应的面孔是一个眉眼精致的中年男人,和他见到的人有三分相似,应该是小少爷的爸爸。
他没有找到其他关于小少爷的信息,名字丶年龄,或者哪怕一张照片。每次计算机课,他总要不死心地搜一搜。
他很想再看看那张脸,不是在梦里,而是真实的,他没想做什麽,也知道这辈子两个人都不会再有交集,只是想看看他。
直到大学,他都保留着这个习惯,每周在搜索框里输入一次恒时集团。
一堂课上老师讲到麦克卢汉,他认为媒介是人的延伸,扩展了人的感知能力。报纸扩展视觉,广播扩展听觉,网络则可以同时扩展视听,人们通过不同形式的媒介,得以听到丶看到更远的世界。
那天贺铭刚好搜到一条时晏在伦敦读书的信息,不可避免地觉得这说法很浪漫。
好像他和屏幕那端的时晏之间没有时间差,跨越了距离,是他在用自己的感官感受时晏。
我的目光化作一条长河,蜿蜒一万公里,只为了注视你。
他想把文章里的照片存下来,仅仅用手指按在屏幕里的时晏身上,就觉得逾越。他看看四周,没人注意他在摊开的书本下悄悄干什麽,飞速按下“保存”。
时晏。
他去相册里确认照片下载好了,又心虚地关上,只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阿龙忌日那天,他去寺里供了一支香烛。
“能感觉到吗?我们在离福利院很远的地方了。”
“虽然不是坐船,是坐火车过来的。”
“对了,我知道那个……哥哥的名字了。”
他小心地取出一本笔记本,把里面夹着的几朵蓝色小花轻轻放在烛台旁。
“你收到他送你的花了吗?好像忘了告诉你,这叫蓝雪花。”
一阵风吹过,那几朵花被拂到他身上。贺铭从肩膀上摘下一朵,捏在指尖向外走。
长长的林荫道上树影摇动,他走在一条没有水波的河流上,觉得自己还能去到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