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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场边的坐标（第1页）

操场边的坐标

教学楼的瓷砖缝里还嵌着没化透的雪粒，被早春的阳光晒得半融，踩上去会留下浅淡的水痕。宁昭抱着英语笔记本从初三（九）班的後门溜出来时，鞋跟正碾过这样一汪水渍，折射的光斑晃得她眯了眯眼。

走廊里的广播在放眼保健操的前奏，“第一节，按揉攒竹xue”的女声混着隔壁班翻书的哗啦声漫过来，她贴着墙根往楼梯口走，蓝白校服的袖子蹭过暖气片，金属表面凝着的薄霜化了些，沾在布面上，凉丝丝的——像去年冬天攥在手里太久的橘子糖，糖纸洇了潮气，连甜味都带着点水意。

“宁昭！物理作业！”课代表的声音从教室门口追出来，裹着粉笔灰的干燥气息。

她回头扬了扬手里的本子，封面上用红笔圈的痕迹被穿堂风掀得卷了边：“落办公室了，去拿。”这话半真半假，作业确实在办公室，只是早上就交了，此刻笔记本里夹着的，是昨晚对着台灯抄的英语错题。某一页的空白处，她无意识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足球场，边线像被揉过的纸，晕成一片浅灰，旁边还沾着点不小心蹭到的墨渍，像颗没擦净的星星。

这是开学第一天。

走廊尽头的公告栏前围了群人，新贴的课程表被指尖戳得发皱。有人在争论体育课的安排，声音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零零碎碎飘进宁昭耳朵里。她绕开人群，目光在初三（一）班的那栏顿了顿——体育课用红笔标在下午第一节课，像块被阳光晒得发亮的朱砂，在白纸上格外扎眼。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她攥紧笔记本往楼梯口走，冰凉的扶手贴着掌心，把那点发烫的慌意压下去些。

楼梯转角的窗台上，不知谁放了颗橘子糖，糖纸在风里轻轻掀动，露出半透明的橘色。宁昭想起寒假最後一天，在补课机构门口捡到的那颗。当时雪刚停，糖纸被融雪浸得发软，剥开时黏了指尖，甜味却很烈，像此刻心里翻涌的情绪，带着点说不清的涩。

操场的铁丝网外种着排杨树，枝条上还挂着未褪尽的残雪，被阳光照得像碎玻璃。风过时，雪粒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洇出小小的水痕，很快又被晒干。宁昭沿着铁丝网的阴影往前走，橡胶跑道被晒得发软，每一步都陷下浅淡的脚印，又被风慢慢抚平，像从未有人走过。远处的足球场已经有了动静，穿蓝白校服的男生们在慢跑热身，身影被阳光拉得很长，像串会动的省略号，在绿色的草皮上慢慢滚动。

她在看台的台阶坐下，选了个靠里的位置。从这里望过去，足球场的东南角刚好能完整收入眼底——那是沈竣舟常站的区域，去年运动会时她就记熟了。看台的阴影遮住大半张脸，只有脚尖露在阳光里，暖融融的，像踩着块不会化的糖。

英语笔记本被翻开到某一页，错题旁的批注被笔尖描得发深。宁昭假装在看“过去完成时”的用法，目光却像系了线的风筝，一下下往场边飘。（一）班的男生们正在分组，穿白色背心的一队和穿蓝色背心的一队，像被墨水染过的两块布，在绿色的草皮上格外分明。有人在抢一个足球，笑声像被撒了把糖，甜丝丝的。

沈竣舟站在白色背心那队里，正弯腰系鞋带。他的手指很长，把鞋带绕成工整的十字结，动作慢却稳，像在解一道简单的方程。宁昭的指尖在笔记本上轻轻点着，数他系完一只鞋的功夫，风刚好吹落了三片杨树叶，一片落在她的笔记本上，两片飘进了足球场。

热身跑开始了，一群人排成圈，脚步声在空旷的场地上撞出回声。沈竣舟跑在靠外的圈，手臂摆动的幅度比别人小些，却像装了发条的钟摆，频率稳定得惊人。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额前的碎发遮了眉眼，跑过铁丝网时，会擡手往後捋一把，露出光洁的额头，像掀开了块蒙着雾的玻璃。宁昭数着他经过的次数，直到体育老师吹响哨子，手臂指向球场中央的足球，她才惊觉自己数到了第几圈。

男生们一哄而上，场面顿时乱起来。有人摔倒了，引来一阵笑；有人把球踢飞了，骂骂咧咧去捡。宁昭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锁在那个穿白色背心的身影上。沈竣舟没去抢球，而是往禁区前沿退了两步，像在等什麽。阳光落在他肩上，把白色背心染成淡淡的金，风掀起衣角，露出腰侧的一小片皮肤，被晒成健康的浅褐色。

当足球意外滚到他脚边时，他的脚背轻轻一磕，足球便像有了生命，顺着草皮滑向队友——整个动作快得像眨了下眼，却又清晰得能数清他脚踝转动的弧度。队友接住球，往球门带，他就在原地站着，侧过脸看，嘴角似乎带着点笑，像藏了颗没说出口的糖。

看台上渐渐坐了些人，多是来背单词的女生，课本摊在膝盖上，目光却往场里瞟。宁昭听见後排两个女生的对话，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沈竣舟寒假去参加集训了吧？你看他带球的姿势，比上学期帅多了。”“何止啊，听说他物理期末考又是年级第一，老师说要把他的笔记复印给全年级呢。”

“真的假的？他笔记借你看过吗？”

“没有啊，但上次我问他题，他画的受力分析图比老师的还清楚，你说这人怎麽什麽都擅长？”

宁昭的指尖在“trajectory”这个词上顿了顿。这个寒假，她把物理课本翻得卷了边，特别是“曲线运动”那章，每个例题旁都画了受力分析图，红蓝铅笔涂涂改改，像幅乱糟糟的画。可每次看到最後，总会想起去年运动会上，沈竣舟踢任意球时的样子——足球划过的弧线，和课本上的示意图惊人地相似，只是更鲜活，像条会呼吸的线。

场边的争吵声把她的思绪拽了回来。穿蓝色背心的男生在抱怨裁判不公，脸涨得通红，像颗熟透的西红柿。沈竣舟站在中间摆手，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什麽。阳光落在他的侧脸，睫毛的影子投在鼻梁上，像片小小的扇形。宁昭突然想起英语课本里的插图，古希腊雕塑的侧脸也有这样的轮廓，只是没他眼里的光亮，像盛着两汪刚化的雪水。

比赛重新开始时，风突然大了些，吹得杨树叶哗哗响。沈竣舟在禁区外接到球，转身时带起的风掀动了背心的衣角，露出腰间的一小片皮肤。他起脚射门的瞬间，宁昭屏住了呼吸——膝盖弯曲的角度，支撑脚的落点，甚至绷紧的脚背，都像用圆规量过，精准得让人心跳漏拍。

足球擦着门柱飞进网窝，白色的球网像朵突然绽放的花，抖落了几片沾着的草屑。

场边爆发出一阵欢呼，沈竣舟却只是往回跑，经过场边时，目光无意间往看台扫了一眼。

宁昭的心跳骤然停了半秒。

她猛地低下头，笔尖在笔记本上戳出个小洞，透过纸页能看见背面的“interse”。风卷着片杨树叶落在本子上，叶纹像道复杂的函数题，她却连最简单的解法都想不起来。指尖有点抖，把树叶捏得发皱，像捏着颗快要融化的糖。

“刚才那球帅吧？”旁边突然有人说话。

宁昭擡头，看见个扎高马尾的女生，校服上别着（三）班的徽章，手里捏着本物理练习册，封面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沈竣舟的任意球，全校没人能比，”女生笑眯眯地往场里扬下巴，露出两颗小虎牙，“你也是来看他的？”

宁昭的脸有点烫，像被阳光晒久了的铁皮。“不是，”她把笔记本往怀里收了收，“我来背单词。”

“骗人，”女生挑眉，指了指她膝盖上的本子，“你的单词本倒着拿呢。”

宁昭低头一看，果然，笔记本被风掀得倒了过来，那页歪歪扭扭的足球场正对着天空，像幅被打翻的画。她慌忙把本子摆正，指尖把纸页捏得发皱，连带着那片杨树叶都被揉成了团。女生笑得更欢了，没再追问，只是转过头继续看球，嘴里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歌。

宁昭却再没法集中精神。她偷偷往场里看，沈竣舟正在和队友击掌，手掌相碰的声音隔着老远传过来，闷闷的，像敲在心上。阳光往西边移了些，把他的影子拉得更长，几乎要触碰到看台的台阶。她想起寒假里做过的物理题，关于影子的长度与太阳高度角的关系，当时觉得枯燥，此刻却突然想算出他的影子到底有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