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间依河而建的半开放式高脚楼餐厅,木质建材上的自然纹理与周边茂密的热带植物交相辉映,在粼粼波光映射下,这座质朴无华建筑平白增添多了几分独属于异国他乡的神秘气息;圆月悬空,错落交织丶轮廓模糊的树影斜斜落在架在半空中的庭院地面上,形成一道道活泛的动态花纹。
餐厅里没有空调,对此早已经习以为常的食客们随手捡起桌上的塑料菜单充当扇子,用以扇风纳凉。
入了夜,高棉的天气也不算太凉爽,因此这家餐厅搭配的餐前小点大多是开胃的凉食。
经蜂蜜腌过的青芒果丶杨桃丶番石榴和菠萝,被切成厚实的钝块,用辣椒碎丶海盐和大颗粒的糖粒拌了混成一盆,酸辣咸甜交织,口感层次丰富;盘中的春卷卷皮晶莹剔透丶弹牙爽口,裹着切成一般长短的蔬菜,再蘸上浓厚油润的酱料,入口生津。
尽管两人此前从未见过面,然而当他们拿起餐具,那份生疏带来的客套当即在这座食物搭建的桥梁上默契散去。
如今的何应悟,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位被叫上一句“小何老师”都会不好意思的生手了。面对比自己年长几岁的“新人”,他毫不惧场地打开了话匣子,好奇的向尼尔问起其加入《四方来食》海外事业部的原因。
“我是在锡兰出生的嘛,刚成年那会儿陪妈妈回老家探亲,正好遇上连环炸弹袭击。”
社会经验丰富的尼尔很会察言观色,见何应悟面前成盛酸角汁的杯子已经空了一半,他自然地给人满上,才接着往下说:“轰炸波及了我们入住的酒店所在的街区,那会儿我们不仅没有地方住,甚至连吃饭都成问题。”
说到这儿,尼尔顿了几秒,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崇敬的神色,“就在大家都快崩溃的时候,世界中央厨房组织带着救援物资赶来了。”
“我第一次深刻体会到食物带来的抚平悲痛的作用,说真的,要不是那碗热气腾腾酸鱼咖喱饭,我和家人或许都撑不到撤侨。”
尼尔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伤感,他用指尖无意识敲击着杯壁,补充道:“所以在我高中毕业以後就加入了这个NGO组织,直到去年在战场上被飞溅的弹片划伤手臂。”
自豪之馀,尼尔又有些无奈。他举起那只活动不太灵活的左手,眨了眨眼睛,以轻快的语气半是庆幸半是调侃:“还好有《四方来食》收留我,不然现在怕是要在某艘游轮的後厨里颠大勺咯!”
何应悟的筷子停在半空,眼神中蓄满了不加掩饰的夸赞,“尼尔,我不是在说客套话——这绝对是我听过的最伟大最有分量的入职履历。”
尼尔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脑勺,标志性的大白牙冒出来,傻笑着接受了来自何应悟的夸赞。
被高温烹煮过的地界似乎连时间都流淌得格外缓慢,湄公河上捕鱼的夜船掠过了几十艘,身着精美纱笼的服务员这才踩上吱呀叫的木楼梯丶端着铜锅依次上菜。
摆在桌子正中央的是一套形似环形火山的铜制炊具:龟背状的微凸烤盘涂了一层奶香味浓郁的黄油,切成薄片的海鲜与鸡肉一贴上被炭火烤红的弧面,当即便被烤得滋啦做响丶边缘卷曲;被热度逼出来的金黄的油脂顺着烤盘的凹槽汇入外圈环形的汤槽里,给里头炖煮着的瓜果块丶蔬菜梗添了层透亮的油光。
其中那盘卧倒在芭蕉叶上的不起眼的肉糜,则是高棉的国菜——阿莫科鱼。厨师将混合了柠檬草和高良姜的鱼肉反复锤打至慕斯状,再调入椰浆丶虾酱和鱼露。蒸制定型後浇上现煮咖喱的肉方外观不算美观,但当叉起一块送入口中,同时涌上的湄公河淡水鱼的嫩丶椰浆绵密柔滑的甜丶虾酱鱼露隐隐若现的鲜与姜辣咖喱争先恐後的辛,将给予食客以极大的味觉震撼。
高棉的每个角落都长着糖棕树,以至于本地流传甚广的“糖水滴滴满竹筒”之类劝诫节俭的谚语都沾满了糖霜。柔韧的棕糖糕在揉制时便加入了大量甜度不高却花香浓郁的糖粉,用手捏开,微酸的发酵风味夹杂着椰蓉的甜香温柔地漾开,缱绻地裹着食客的鼻尖。
鉴于周围多为使用本地语言交谈的顾客,就着上菜的间隙,何应悟结合了评审规则与相关知识点,深入浅出地低声引导尼尔完成了初步评级提纲。
“……简直是CT扫描级别的评审提纲!”
既为自己与何应悟的差距感到懊恼,又暗自生出几分勤能补拙的不服输决心的尼尔实在是心服口服,说:“小何老师,你这专业水准完全不输在国内时给我们做入职培训的资深评审员谈老师哦!”
自从和杨钰严肃表态过一回後,何应悟已经有将近两年没从他人口中听到过有关谈嘉山的消息了。
如今乍一听见“谈老师”这三个字,何应悟一时间居然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何应悟才重新扯起嘴角,状似随意地搭话:“哪个谈老师?”
“咦,我记得资深评审团队里好像只有一位姓的吧?”
尼尔回想起几个月前在谈嘉山的严苛要求下经历的生理与心理双重惨痛拷打,不由得後怕地咽了口口水,“就是那个最年轻的丶特别爱搞压力面试和地狱式培训的资深评审员谈嘉山……”
“不过,虽然他不太好说话,但专业能力确实是一顶一的。”尼尔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入职那期的新员工试用期考核通过率不高,但我和另一位由他培训的女孩儿都过关了,其他组的通过率也就30%左右。”
对此,何应悟未作出任何评价。他心不在焉地用叉子轻轻戳着盘子里剩下的棕糖糕,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仍然在听。
尼尔见他对谈嘉山似乎并不熟悉,便悄悄凑近,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神秘兮兮地开口:“不过,说真的,没想到谈老师工作时那麽严肃,私底下居然是个典型的老婆奴呢。”
何应悟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他倏地擡起头,不可置信地望向满脸笃定的尼尔。
“谈老师的爱人应该是羊城人。”尼尔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八卦的兴奋,“我之前回海外事业部报道时,在飞往羊城的飞机上碰见他好几次呢。”
“而且啊,听其他同事说,就算只放一天假,谈老师都会特地赶回羊城。啧,这感情浓度,也太让人羡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