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九枝灯。
这灯几乎同人等高,横放在盒子里,为了防止颠簸损坏四周还垫了几层兽皮。秦或起上前握住灯托,手上暴起的青筋证明这东西不轻。
叮叮当当几声後,这灯直直竖立在崖柏下。
凑近後可以看见灯托上雕刻着精致的祥云鸾凤,在春晖下折出流光碎影。而烛台被铸成样式不一个花苞,白玉京一眼就看出安了机括,只需一按,满盏的花苞就会颤颤巍巍绽开。
无论是机括纹饰,还是那薄如蝉翼的萼片,都透露着精巧,可不像“随手”而为。
满是厚茧划痕的手蜷缩着,秦或有些紧张开口:“先生喜欢吗?”
白玉京“嗯”了声,眸光落在顶端,那里镌着片不同的纹路。
秦或刚松的气又提了上来,小声解释道:“苍山。”
“这是我们氏族的字。我知道擅自刻这个,有些大逆不道,还请先生勿怪。”
白玉京摇了下头,轻声道:“我很喜欢。”
落日馀晖将眉眼照的温柔。秦或弯着眼笑了起来,在心底一遍又一遍临摹此刻风景。
很难描述那一刻秦或到底是什麽心情。等他跟侍从一起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回身只能隐约瞧见苍山绰影时,才恍然明白——
大抵是想一意孤行,抛下一切留在那的不舍。
——
往後很长一段时间秦或没再回来,但他常托人给白玉京带东西。
木匣里装着他亲笔写的书信,一旁附带着些稀奇玩意,或是书籍纸画,几枝繁花。
白玉京从未开口问过秦或所做之事,哪怕案上书信摞了一尺高,也不曾让人带封回信。
他也无意听过带信人的闲言,“族长每年都巴巴派人来送东西,也没见这位有过什麽反应,都说神灵无悲无喜,看来不假。”
无悲无喜吗?如果真的他就不会在那个雨夜救下秦或,将其抚养长大,不会待在苍山,见那些前来求见的人。
白玉京从来都不是什麽,避世而居,不沾风雪的神灵。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苍山竈屋因为长年不用,搭建用的木头最终被腐朽完,也在一场冬雪中被掩埋。
他绘了书祈将这些碎木烧完後,又拎着一壶新酿的酒,坐在那盏九枝灯下独酌。
直到明月高悬,他才放下酒杯起身,正想回屋休息,就见长阶上好像有个朦胧的身影,撑着把油纸伞立在风雪中。
哪怕距离遥远,脸被遮了大半,白玉京还是一眼认出来那是谁。
他们都未出声,目光短暂交汇後便错开。
在某种意义上,那算是最後一面。
——
再见已是百年之後。
某个氏族的主事来求见他,说是春耕时有人在地里挖到了邪秽之物,族里的祭司不知怎麽处理,又不好随意抛下或敲碎,怕招来恶难,只能送来苍山。
白玉京跟着他出去,一眼就看见立在九枝灯旁的人影玉壁……
“先生?”那人小心叫了声。
白玉京:“下去吧,我会处理。”
那人恭敬道谢後,高高兴兴地带着人下了山。
白玉京站在玉壁前,没想到他们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
他半垂着眸,清瘦的指尖扣在玉璧上,感受到白玉自血肉生出,蔓延四肢百骸,最後裹藏住全身。
良久後白玉京收回了手,忽然道:“竟然要久住,我们便为这取个名吧。”
四周无人应声,玉壁表面却慢慢覆上了一个字。
“天。”白玉京愣了一下,笑道:“你竟把这个字给了出来。”
苍山上因暧春苏醒的动物蓦然没了声,万籁俱寂下,有滚滚长风自山间穿过,带来一句只有白玉京能听到的话。
“不过是一个字。”
祂本就没有名字,所谓的名字,不过是万物生灵给予的。
“那我也不能太敷衍。”白玉京用佩剑划破掌心,苍白的指间淌满了殷红的血。
他擡眸在下方写了一个“域”。
字落成的那刹那,先是响起一声如浮冰乍裂的铮鸣,而後便是群山震动,万物长吟。
——
天域。
自此後万年,为仙神居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