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抹了一把眼泪,说:“明子啊,咱家可是遭了大难了。你还不晓得,你走後没几天,你爸爸就被人擡回来了,回家的半路上跌到了崖底下,差点丢了命,现在还昏迷不醒在炕上躺着;你爷爷头几天又被清乡局给抓走了,为祈雨的事,你续仁大叔也被抓走了;你奶一大早去了张家沟,打探消息去了;刚才区上送来信,要咱家出钱寻保人,祸不单行,你说咱家往後怎麽过呀?”
明子一听,当时就懵了,走了一个月,没想到家里竟然接连出了这麽多的祸事,老天爷真是把眼瞎了,祸从天降,越穷越倒霉。可是看着娘眼泪扑簌的,立刻觉得这个时候家里需要有个能扛起事的人,自己已经是大後生了,于是鼓起勇气,决心给娘个硬朗的肩膀,帮着娘挑起家里的担子。
明子放下背上的口袋,强忍着眼泪,赶紧看过躺在炕上的爸爸,抚摸着娘的後背安慰道:“妈,不怕的,即就是天塌了,墙倒了,还有咱们人呢;只要有人在,家就有指望。”明子抓起水瓢喝了几口凉水,说,“妈,我这会就到张家沟去,给我奶奶报讯去。”
“你先歇会儿,吃上几口饭再去吧。”
“妈,我不饿,路上吃过了。”明子谎说。
俩老太太正在张家沟村口的老槐树下发呆,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个小後生跑了过来。定眼一看,明子已经快要飚到了跟前,呼哧呼哧的,上气不接下气。他奶霍地站了起来,喊道:“明子,你多会回来的,谁叫你来这的?家里出甚事了?”
明子刹住脚步,气喘吁吁道:“奶奶,我才将回来;我妈说你们去张家沟了,我就跑来了。”
他奶心疼地拍着孙子的後背,说:“明子你别急,别急,先坐下,缓口气慢慢说。”
明子摇摇头,一只手托在老槐树上,喘着气说,“我妈说,你们刚走了不多时,区上的差役就送信来了,说——说要咱们寻保人,才能放我爷爷出来,还说要罚款……”
“给我们家送信儿了没有?”虎子他奶急不可待地问明子。
“没有,我走的时候,在路畔见我大婶了,说家里没见送来信。”
虎子奶听明子这麽一说,脸色唰地煞白了,自语道:“我家续仁为甚就没消息了呢,老天爷这咋办呢?”
明子奶握住虎子奶的手,安慰说:“老姊妹,先别急,我还是信这句话:天眼蒙不住,神佛瞒不过,老天爷迟早总会睁眼的。”又朝明子说,“明子,你先回去,给你妈跟你续仁婶娘说,我和你二奶奶,一会儿还要到白龙镇去,看能不能打探到个准信儿。”
望着奶奶那硬气的脸庞,明子老半晌没有挪动脚步。明子忽然觉得奶奶就像身边的这棵老槐树,苍老,坚韧,任何时候都想着为家里人遮风挡雨寻找生路;可奶奶毕竟老了,自己已是个男子汉了,必须跟着奶奶一起去,为她保驾。见明子还在那里站着不走,他奶催促说:“明子,快赶紧回去吧,你咋还不走了呢?”
明子拿定主意,要和奶奶一起到白龙镇去,他跪在奶奶面前:“奶奶,我要跟你们一搭里去。”
他奶抚着明子的肩膀说:“明子娃,快起来吧,你不能去,就是你爷再怎麽,你也不能去,好乖娃娃,听奶奶的话!”
虎子奶也劝道:“明子听话,不要去,那儿是虎口,你这会儿去了,那不是等于自己往虎口里送吗?人家官府正想找咱们的茬儿呢;你听话,我们也都不去了。”
明子苦苦央求着:“奶奶,你咋就这麽怕事呢,我也是老大不小的後生了,为什麽就不能替你们分些忧愁呢?家里门外都成这麽个样儿了,孙儿再不担起担子,哪还要等到什麽年头?”
“好我的明子哩,”他奶急了,“说什麽你也不能去,昨个你妈也说,要跟我来,我硬是挡住了,这怎麽成了呢?你还小啊,才刚刚开始活人哩,你不想想,迩个你去了官府,旦是有个闪失,官府那帮儿虎狼,能轻饶得了你吗,咱家里有你爸你爷的事都够愁肠了,还敢再吃官司吗?”
明子抱住奶奶的双腿说:“奶奶你放心,到了白龙镇,我离你们远些,只要了见你们就行,我多一句话都不说,你就答应了罢,求你啦!”
他奶看了看虎子奶,拽着明子的胳膊,声音颤颤地说:“啧起来,得听奶奶的话,去了白龙镇,千万不敢惹事,咱穷人家势单力薄的,胳膊拧不过大腿,解开了吧!”
两奶奶跌跌撞撞地走着。明子佯装路人,一会儿走在前头,一会儿跟在後面。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他仨赶到了白龙镇。快到区公所的时候,明子奶在一个拐角处咳嗽了两声,等明子凑近了,低声叮咛道:“明子,你就在这儿吧,记住,哪儿都不要去,我们一会儿就来。”明子点点头,在跟前一个杂货铺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区公所的大门紧闭着,嗅出大门外来了陌生人,院子里的狼狗狂吠起来。看门人拉开大门了望孔上的插板,见是两个老太婆,问道:“干什麽来的,你们?”
“老总,我们是从李家老庄来的,想见见白区长……”明子奶战战兢兢道。
“你们是他什麽人?”
看门人突然这麽一问,把明子奶给问懵了,该说什麽呢?明子奶支支吾吾的,一时不知道该怎麽回答。虎子奶急了,赶忙抢过话说:“我们跟白区长家里,是老毑家亲戚。”明子奶脑子这才转了过来:“就是的,老毑家亲戚,我们想见见他。”
那看门人有点犯疑惑,追问道:“你们走亲戚,为什麽不到他家里去,跑到区公所这儿来干什麽?”虎子奶恳求道:“好老总哩,你就行个方便吧,你看,我们俩老婆儿家的,腿脚都不灵便,大老远的来这儿,多不容易啊,麻烦你就传个话吧,说有他两个老毑家亲戚在这里,有几句紧要的话要当面给他说说。”
那看门的听着这话音,觉着不大像是嫡亲说的话,又问道:
“既是亲戚,那你们知道白区长叫什麽名字吗?”
明子奶哪里知道白区长的官名,可事已至此,只得胡碰乱撞着说:“你说是官名吧?乡下人不通文墨,谁还叫他官名的,我们平素只管唤他的小名便是了,要是不信,你可以问他去。”
那看门人心里盘算,既然能晓得区长的乳名,那就错不了;况且,又是老毑家亲戚,于是再没多想,让他们先等着,进去看看白区长这会儿在不在。看门人走进里院,正好见税务官张生福在办公室门口站着,便给他说了,张生福过来凑近门孔问道:“你们找谁?”
明子奶满以为他就是白区长,便说:“你是白区长吗?”
张生福一听,立刻猜出了八九,狗屁的亲戚,压根儿就不认得白区长。再仔细看着两老婆子,衣衫褴褛的,大概又是来给白区长找麻烦的,随即搪塞说:“白区长这几天不在,你们有甚事,过几天再来吧。”
“我们有点儿急事,那你晓得白区长上哪里去了?”
“我咋晓得,白区长的腿,又不长在我身上。”张生福极不耐烦,“嘭”地一下关上窗口,甩出一句,“哼,也不看看自己的眉和眼,还想跟白区长攀老亲,真是老糊涂了!”
她俩听着这话,脸上顿觉像似被人唾了一团,直想扑过去搧他一个耳光,可最终她俩还是没敢吱声,只是嘟囔着骂道:狗仗人势,谁家捣下的这麽个坏獯,没人味儿的龟子孙!过了好大一会儿,虎子奶又疑疑惑惑地问明子奶:“你猜,白区长是真不在,还是假不在,要不咱们再等一等看?”
“走吧!”明子奶拉了一把虎子奶,“别再等了,你不看看这夥人的嘴脸,凶神恶煞的,咱找个地方歇歇再说吧,天都麻子眼了。”
院墙里的狼狗凶猛地吠叫起来,看门的打开门孔叫道:“还不走等什麽?快走快走,再不走,狗就要蹿出来了!”
明子奶长叹道:“唉,狗眼看人低,我才算是服了,受苦人要进官家的门,难呐!”虎子奶气愤不过,走出了几步又扭过头来,朝着区公所的大门使劲啐了一口,“作恶的货,死了就不怕蛆叮你坏熊们!”
明子像似坐在针毡上,他很想过去探个究竟,可又怕引得奶奶替他急躁,只好耐着性子等着,时不时地朝区公所那边了一了。见奶奶朝他这边走了过来,于是佯装问路凑到了奶奶跟前。他本想问问方才打听的咋样,可奶奶失望的脸色似乎已经告诉了他,无须再多问什麽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明子的心也陷入了黑黢黢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