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雨
第三十二章入夏以来,绥州西乡的灾情更让人心碎。如火的天气烤干了大地的最後一丝湿气,连绵的山峦,陡峭的沟壑,破碎的台地,到处光秃秃的宛若赤土坟茔,夜里不时传来野狼的嚎叫,恐怖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残破的村庄一片死寂,很多人逃离了家园,向西的走了西口,向南的走了南路,向东的过了黄河,向北的上了草地。谁也不晓得生路在哪里,归宿是何处,但求生的欲望没有绝灭,待在家里无疑是死路一条,只要还有口气,还能挪得动脚步,就会纳命逃亡,大路小道旁随处可见瘦成一把骨头倒地蜷缩的逃难者,生与死似乎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纸钱,微弱的脉动随时都会停摆。然而,即便如此悲惨恐怖,有一群人却始终在坚守着。大半年时间,陕甘红军绥州游击队的一支队伍,也就是高凤鸣他二舅田栓柱的这个小队,三十几名队员就栖身在西乡石佛寺阴暗的洞窟里。炊事班长老王嘴里噙着烟袋,闷闷地蹲在竈台前,等待着出去打野食的同志回来。一天两顿都是黑豆馇馇野菜汤,眼下连黑豆馇馇也没多少了;都是青壮年,每天还有任务,再这麽下去怎能扛得住,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老王蹲了一会,又焦急地朝山下望去,可依然不见有人回来。做饭的时间到了,可野菜草根还没有着落,看来今个的午饭怕是要清汤涮肠子了。望着远处的山峦,老王着实无奈,腰背明显驼了一截。艾绍英和李子明来到石佛寺时,天已大亮,田队长刚开会回来。艾绍英高高的鼻梁,明亮的眼睛,透出招人喜欢的聪明与帅气;而李子明则显得有些腼腆,淳朴善良的貌相让人觉得诚实可信。田队长取下腰间的羊肚手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拍着他俩的肩膀说:“好啊後生,欢迎你们!先喘口气,不急,你们刚来。”艾绍英是头一次见到凤鸣他二舅,中等个儿,面相实诚,精神蛮好,但身体瘦削,眼眶发青,眼里泛着血丝,一看便知营养不良且熬夜过多。凤鸣看着他舅说:“二舅你这一向又瘦了。”他舅说:“没事。凤鸣,你把住处给小艾他俩安排一下,看炊事班有没有吃的,搜翻…
第三十二章
入夏以来,绥州西乡的灾情更让人心碎。如火的天气烤干了大地的最後一丝湿气,连绵的山峦,陡峭的沟壑,破碎的台地,到处光秃秃的宛若赤土坟茔,夜里不时传来野狼的嚎叫,恐怖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残破的村庄一片死寂,很多人逃离了家园,向西的走了西口,向南的走了南路,向东的过了黄河,向北的上了草地。谁也不晓得生路在哪里,归宿是何处,但求生的欲望没有绝灭,待在家里无疑是死路一条,只要还有口气,还能挪得动脚步,就会纳命逃亡,大路小道旁随处可见瘦成一把骨头倒地蜷缩的逃难者,生与死似乎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纸钱,微弱的脉动随时都会停摆。然而,即便如此悲惨恐怖,有一群人却始终在坚守着。
大半年时间,陕甘红军绥州游击队的一支队伍,也就是高凤鸣他二舅田栓柱的这个小队,三十几名队员就栖身在西乡石佛寺阴暗的洞窟里。炊事班长老王嘴里噙着烟袋,闷闷地蹲在竈台前,等待着出去打野食的同志回来。一天两顿都是黑豆馇馇野菜汤,眼下连黑豆馇馇也没多少了;都是青壮年,每天还有任务,再这麽下去怎能扛得住,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老王蹲了一会,又焦急地朝山下望去,可依然不见有人回来。做饭的时间到了,可野菜草根还没有着落,看来今个的午饭怕是要清汤涮肠子了。望着远处的山峦,老王着实无奈,腰背明显驼了一截。
艾绍英和李子明来到石佛寺时,天已大亮,田队长刚开会回来。艾绍英高高的鼻梁,明亮的眼睛,透出招人喜欢的聪明与帅气;而李子明则显得有些腼腆,淳朴善良的貌相让人觉得诚实可信。田队长取下腰间的羊肚手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拍着他俩的肩膀说:“好啊後生,欢迎你们!先喘口气,不急,你们刚来。”
艾绍英是头一次见到凤鸣他二舅,中等个儿,面相实诚,精神蛮好,但身体瘦削,眼眶发青,眼里泛着血丝,一看便知营养不良且熬夜过多。
凤鸣看着他舅说:“二舅你这一向又瘦了。”
他舅说:“没事。凤鸣,你把住处给小艾他俩安排一下,看炊事班有没有吃的,搜翻点去。”
艾绍英李子明跟一班的同志同住在一个洞窟。
洞窟的石壁上雕刻着十八罗汉像,抚眉捧塔的,赤脚执杖的,骑象持笏的,面目体态各异。艾绍英倒不觉得什麽,而李子明看着却有点发怵,尤其是降龙伏虎罗汉它俩那双暴怒的眼睛。
没有床板,没有铺盖,只铺着一层茅草稭秆,旁边撂着几件老羊皮袄。一班长温银海得知他俩刚从白龙镇来,把自个的羊皮袄拎了过来,让他俩连铺带盖先使着。好在天还不冷,没有铺盖不打紧,打地铺也能凑活,但天冷了怎麽办?来之前艾绍英曾听说也设想过游击队的艰苦生活,但眼前的境况震惊了他,困难远比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赶了一夜的山路,几个人的肚子咕咕地叫,高凤鸣找到炊事班长老王,问有没有吃的东西,老王挠了挠头,躬着腰进竈房抓了两把黑豆,难为情地说:“就这了,先炒的吃上几颗。”炊事班长告诉他,眼下最犯愁的是粮食,二三十张嘴啊,糠一顿,菜一顿,三天两头还接不上,好几个人的腿脚都肿了,这点黑豆也是从白狗子那劫来的马料。
高凤鸣本想绍英他俩初来乍到,应给点特殊照顾,可听了老班长的话,只好把手缩了回去。
艾绍英对高凤鸣说:“别炒了吧,我不饿。”
高凤鸣觉得过意不去,下意识地搓着手说:“那就待会儿开饭一起吃吧,炒黑豆吃了尽放屁,我也不喜欢吃。”
其实,上午的饭顶好也就是顿黑豆馇馇野菜汤。早些天,为了解决大家的吃饭问题,队领导确定,三个班轮流出去打野食,每周一个轮转,除非有紧急任务;只能使刀,不可动枪,子弹要留着打仗用。对此任务各班积极性很高,每个班上山都选了好多点,分头用树枝藤条和马尾细绳,下了上百个夹子套子,又挖了几个坑洞,设下陷阱。心想着不管是山鸡野兔,鸽子麻雀,只要能逮得住,都行;能套到黄羊或者狼,更好。大家早出晚归,趁着挖野菜路过,顺便看看有无动静。
艾绍英之前基本没干过活,成天劈柴挖野菜,手上打起了一串串的血泡,血泡破了又结成了硬茧。尽管大家整天不得消停,已然收获甚微,十多天里,除了套得几个麻雀,夹住两只田鼠,别无所获。
班长们都急了,这咋给队长交待,几十号人在等着吃饭啊。大家都在想办法,无论如何得有收获才是。有的说得从地主土豪和白狗子那里夺去,要不就扮作僧人下山去化缘。游击队怎麽可以下山化缘呢,理所当然地被队领导否了。二班的一个战士突发奇想,要不晚上把我假绑在树上,你们在跟前藏着,不是有句话麽,“舍不得娃娃套不住狼”。
班长拧了一下他的耳朵,说亏你想得出来,不怕狼把你娃给叼了?班长脑子忽然一闪,可不可以披着羊皮引诱狼呢?大家翻穿羊皮袄扮作羊群,夜里蹲守在挖好的几个陷阱旁边,或许可以的。
不过,他没有把握,毕竟这是夜间行动,要得到队长的同意。他把这想法汇报给了田队长,田队长哈哈大笑:“快算了吧,没那麽简单,要是那麽好骗,那狼早就绝种了。你们再好好想想办法。”
田队长当然也在想办法,可到处是光秃秃拉羊皮不沾草的黄土坡,又能有什麽可打的野物呢?但队伍要生存下来,无论如何得有饭吃,而眼下呢,三个班轮流撒出去,大家尽管受苦受累,但野菜草根挖不到多少。
严酷的现实把游击队几乎逼到了绝路,照此下去,要麽解散,各逃生死;要麽饥病交加直至死在山野。艰难呐,田队长突然间有了白头发,才三十岁出头,但他知道,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他是队里的主心骨,关键时刻大家都在看着他,再难他也得扛住,努力给大家以战胜困难的信心和勇气。
已是寒露时节,天气渐渐冷了下来,挟带着尘沙的寒风从西北高原不断袭来,光秃秃的山岭更失去了落草为生的依托,唯有悬挂在石佛大殿挑檐上的风铃声,给人以一种天籁般的悦动。
关键时刻,传来了中共绥州特委的指示。田队长说,大队前天开了半晚上的会,传达了特委的指示精神,我记了个大概意思。
特委领导说,我们共産党的目标是,推翻旧制度,建立苏维埃。老刘讲得很明确,当前最主要的任务有三项:头一件是要弄到粮。没有粮食,无法生存,还革哪门子的命?二一件是要搞到枪。百把刀抵不上一杆枪,没枪没弹,说了不算。三一件是要抓住群衆。要宣传群衆,组织群衆,武装群衆,群衆的力量大于天。那麽,如何开展这三大任务呢?先说粮。现在老百姓家里没有粮,粮在哪里呢?在地主老财手里,在官府军阀手里,在有钱人手里,我们要跟他们要,车走车路,马走马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再说枪。枪也一样,别说我们没钱买,就是有钱也很难买得到,必须从军阀手里搞,我们要打进去,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要拉过来,不论是白军还是民团,甚至土匪,里头总有好人,只要他们愿意跟共産党走,听我们的招呼,我们旦有机会就要把他们拉过来。当然,最终目的是要发展壮大我们的工农革命军,儿要自个养,谷要自个种,打仗得靠弟子兵。最後说抓群衆。民以食为天。共産党革命军要领着大家夥打土豪分田地,一句话,只要能让穷人有饭吃,有衣穿,有自己的地种,他们就会跟共産党走。
田队长的记性好,传达的好多都是老刘的原话。他捏了捏眉头,接着讲,特委的指示精神,我们要认真贯彻执行。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件一件地做。我们怎麽办,大家讨论讨论,合计合计。
石佛洞里,大家围坐在一起,都说特委的指示太重要太及时了,但三大任务说起来,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粮食问题,而且是我们游击队自己的饭碗问题,再这麽下去,队伍恐怕就要散夥了,现在有的腿脚浮肿了,一班的大李头肿得像个罐子,二班的黑娃跑不了几步路就跌跤,四班的嘎三险些当了逃兵。
炊事班长老王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下我们别说是米面,就连黑豆也没几颗了,最多能凑合两三顿。我真犯愁,革命革命,浑身没劲,这革命怎麽往下闹啊?
老王的俏皮话把大家逗笑了,但笑得极其苦涩,田栓柱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显然,他心里更不好受。
这些天,队里派出去打野食的人,更难有什麽收获了,别说是禽类野味,即就是野菜草根,也得在十几里远的地方漫山找寻。田栓柱反复琢磨着特委的指示和老刘的话,是的,眼下头一项任务是要弄到粮食,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游击队首先得活着,只有活着才能有明天。然而,粮食又在哪里?现在老百姓手里没有粮,粮食在地主老财手里,在官府军阀手里,在有钱人手里;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在这些人身上打主意。
田队长看重有文化的人,他想让小艾给他参谋参谋,争取尽快选个下手的地方。田队长问艾绍英:“小艾兄弟,咱游击队眼下的困难你也看到了,很大。你有文化,脑子活,对县城和白龙镇的情况也熟悉,有没有好的办法?”
“队长,我也正想跟你谈谈我的想法。”艾绍英说,这几天我总在想,我们只在这石佛寺周围找吃食,不是个办法。石佛寺周围的山山沟沟,我们几乎跑遍了,现在连野菜草根都挖不来几把,打野味更无指望,山中无林鸟兽稀,我们班长这几天头发都快愁白了。这几天我反复琢磨,我得回家走一趟,到我家里化缘去,或钱或粮,都成。艾绍英沉稳的语气,感觉他似乎胸有成竹。
“兄弟,你说什麽?”田栓柱没料到他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这可是儿子割老子的肉啊;即就是他有这样的想法,他爸妈能同意吗?玄乎。
艾绍英有此想法,并非是一时的冲动。之前,他激情满怀,以为救民于水火,就必须打土豪丶吃大户。来到石佛寺的这些日子,眼前的一切让他原来的思想认识改变了。绥州地贫民穷,土豪太少,穷人太多,即便把地主土豪全都分光吃光,也管不了多大时日,最根本的还是要打土豪分田地,建立苏维埃,实现耕者有其田,农工当家做主人。绥州有句话,三年两头旱,一丰吃三年。穷人只要有了自己的土地,有了自己的政权,好日子早晚能过上。
可眼下呢?眼下是大灾之年,活命是第一条,老百姓要活命,共産党游击队也要活命,只要我们能保住性命活下来,就有希望继续我们的伟大事业,推翻旧制度,建立苏维埃。
想来想去,艾绍英觉得眼下只有一条路最捷径,回白龙镇,打爹妈的主意!然而,怎样才能从爹妈的兜里掏出银子钱呢?前些日子的不辞而别,已让自己无脸面对父母亲,现在再回家跟他们要钱,可能吗?除非有十二分的理由。
“队长,我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不瞒你说,这次我和李子明一起来参加咱们的队伍,是背着我爸妈走的,直到现在,他们也不清楚我去了哪里。这几天学习了上级的指示,我考虑我应该回趟家,尽力筹措点钱粮来,不然眼下这个坎儿我们很难过得去。至于结果如何,我也没有太多的把握,但不管怎样,我得试试。”
面对难以破局的困境,田栓柱当然希望艾绍英回家後能有所收获,以解燃眉之急,但又觉得于心不安。他对艾绍英说:“难为兄弟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等革命成功了,这钱我们得还,到时候我写下字据作证。”
“队长,这你就不用多想了。出来时我是发了誓的,生是革命的人,死是革命的鬼,只要对革命有利,我都会全力以赴,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这点事情根本算不得了什麽。”
眼前的这个年青人让田栓柱甚为感动,难得啊,我们好多人是因为没地种没饭吃被逼无奈才闹革命,这後生则是穿不愁吃不愁,为了穷人翻身得解放,不光豁出命来参加革命,还要贴上家财资助游击队,想不到这个富家子弟竟然能有这样的胸怀和勇气,世上这样的人实在太少。看着艾绍英那双清纯明亮的眼睛,田栓柱点头道:“那你就和李子明一起去,路上可要小心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