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吹西北风,从未时四刻起,到酉时二刻止。夜里多云,到二更天的时候出月亮。明天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会有升温。下午的时候温度继续上升,一点风也没有,热得像蒸笼一样。直到後天下一场暴雨,从卯时三刻起,到未时五刻止。”修齐如数家珍道,“这些是我观测的结果,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跟您讲到一个月後。不过一个月以後的天气,就需要我再到北狄那边观测一次了。”
我微微点头道:“我知道了,信你一次。”
修齐後来对我说,他对我的态度感到吃惊。按照常理来说,正常人听到这样的讲述会认为他在妖言惑衆或者是开玩笑,没有人会轻而易举地相信这种话。但是我不是在敷衍他,因为我自己就见过有这样能力的人。我的师父就有着这样的本事。
我忽略了修齐的惊讶情绪,仍冷冰冰道:“我姑且相信你,但是如果你说得不准……蛊惑军心可是重罪,足够你再挨一顿鞭子。”
修齐微微擡起头看向我,用玩笑的语气道:“如果是您打的话,再挨一顿也没什麽。”
我正在调药的手停在了原地。我本来没有给人上药的习惯,但是此时却突然想去做这件事。我取了一块干净的绢布用水蘸湿,抹了药,笔直地向修齐伤痕累累的背按去。修齐猝不及防,被突如其来的疼痛裹挟,低低地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攥住我的手,疼出泪来。他深呼了几口气,放开手,连连讨饶道:“易将军我错了,我再也不乱说了。”
我轻笑,继续给他上药,轻描淡写道:“上药的时候是疼,但是药效不错,好得极快。按照我的方子用药,一分不许差,保你五天以後活蹦乱跳,和没事人一样。”
修齐随口问了一句:“您之前用过这药?”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用过啊。打得比你狠,後背,还有手臂,骨头都露出来了。用了这个药,五天就能活动了。”
我说着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自己的手臂。虽然药膏的疗效很好,但仍然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疤痕,触目惊心。
其实那些伤都是我师父打的。我师父不知道经历过什麽事,患了失心疯。她发疯的时候见人就打,谁也拦不住,我的师姐师妹们也是因此受不了,纷纷跑下了山。我离她最近,几次差点被她打死。
听到这里,修齐的脸色突然变了。他以为是我父亲干的,脸上的笑瞬间收敛。“易恒太过分了,连亲生女儿也下得去这样的手!”
我眉头一皱,警惕道:“你知道我是谁?”
我当时隐约能感觉到修齐和风泽都是聪明人,但是没想到我的身份这麽快被他们看透。但是我清楚,如果他们想要以此出卖我或者要挟我,早就动手了,不至于等到今天。想到这里,我微微放下心来。
“我知道,从见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修齐并没有避讳此事,“我说过我是算命的,营里的人都叫我半仙。不管是谁站在我面前,我都能一眼看出他们的身份。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和别人乱说的。”
我的表情变得严肃至极:“你最好是。如果我发现军中有第二个人知道此事,我割了你的舌头。”
修齐苦笑道:“那完了,风泽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不过这可不是我告诉他的,是他自己猜的。他见过你哥哥,而且他是混江湖搞情报生意的,随便一查就清楚你底细了。”
我扬起手,将手中沾药的绢布又按在修齐背上。修齐吃痛不已,连连求饶道:“错了错了,下次不敢了。您放心吧,我们不会到处乱说的。您手下留情,可别把我俩灭口了啊。”
我没有答话,仍然坐在床边,目光却瞟到了案上摆的一本书,名叫《北境奇侠录》。那是几年前京城在卖的话本,是平天先生的作品。
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个平天先生是谁,只当他是我最喜欢的作者。我从小看他的话本长大,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但是这个人销量很差,书摊老板说我可能是他唯一的主顾,管我多要不少赏钱。他说如果没有我的话,这个平天先生早就饿死了。我当年要是知道後面的故事,说什麽也得把这个家夥揪出来。
虽然他写的书情节无聊丶逻辑凌乱,但是他写的东西都格外真实。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是他的书为我塑造了新的世界观。我对他的书爱不释手,连做梦都在回想书中情节,尤其喜欢《北境奇侠录》里的女主人公刘渊兮——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是谁。只可惜最近几个月这个平天先生无故失踪,到处打听不到消息。
我随手拿过,喜爱地翻了两页,眼睛里在冒光。我很快收敛了过分激动的兴趣,对修齐微微笑道:“想不到你也看这书,品味还不错。”
我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找到知音的快乐心情。但此时修齐别过头去,低低地笑了。
我惋惜道:“书是好书,只可惜这本写到一半就不写了。我来朔北以後打听了一番,听说连作者都失踪了。对了,你不是半仙麽?那你算算,这个平天先生跑哪儿去了?”
修齐的嘴角几乎扬到了耳後根。他有些激动地想要起身,又扯到了伤口,疼得眼泪直流。但他还是很开心,擡头看了我一眼,笑道:“这种小摊作者用不着我算。既然消失了这麽久,要麽是死了,要麽是犯了事被抓去蹲大牢了。”
我听见修齐如此诋毁自己喜欢的作者,有些恼怒。我冷哼一声,没有理睬。我将话本一合,放到一旁,问道:“你这儿还有话本子麽?我在军营里闲得实在无聊。借你几本,会还的。”
修齐开心得完全忘了後背上的伤,支撑起身体来,兴奋道:“有的有的,就在我床底下的箱子里头,你抽出来……嘶,好疼——”
我听着他的话,取出了一个小书箱。书箱里满是话本,我依次翻去,全是平天先生的作品。修齐时刻将这些书带在身边,宝贝至极,即使是流放也背着这个沉箱子,一路从京城走到了朔北。
“你的品味和我蛮像的,我也喜欢看平天先生的书,从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看了。不知道那个平天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虽然故事写得磨磨唧唧完全没有主次,但是居然还挺耐看。说实话,我能去习武,活成今天这个样子,还受了他不小的影响。”我追忆起往事,陷入沉思,“算了不说了,你这几本我都快倒背如流了,也没有什麽新书,凑和着看吧。”
此时我向修齐看去,只见修齐的脸颊已经红透得像个苹果。我随手触了触,他的脸热得烫手。他将头埋进枕头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发抖。
我当时以为他是在哭,于是有些不满道:“我不就是借你几本书麽?又不是不还,你至于这副表情麽?”
修齐擡起头来,却笑得灿烂至极,满脸都是笑出的眼泪:“没有不满,你拿去看吧。快拿去吧快拿去吧。”
我瞥了一眼修齐的伤势,站起身道:“药我给你上完了,等你好了去一趟我房间,把剩下的药瓶还我。我一会儿去和监军商量,把你和风泽安排进哨探里去。如果要去观测什麽,提前和我打招呼。虽说你这次有原因,但终究还是触犯了军法。下次如果你再犯,我还是照打不误。”
“明白啦,谢谢易将军。”修齐将那个话本拿过来,抱在怀里,笑得很开心。“易将军,真的谢谢你,让我的生命里又多了一段值得回忆的东西。”
多年以後,修齐告诉我,自从我来过他身边以後,他就再也没有做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