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风掌门得知瑶儿临死之前看过我的钥匙後告诉我们,风雨楼的人有一种特别的本事,看过了一枚钥匙的形状以後,便能原封不动地配出一模一样的一把。他特别提醒我们,在将瑶儿送去埋葬之前,要妥善检查尸体。
风掌门派了几个信得过的女弟子,将瑶儿死时的衣服脱下,换上寿衣。我本以为瑶儿会将情报藏在衣服上,但她们仔仔细细地检查後,没有发现半点异样。
在此期间,风掌门没有表现出半点失去女儿的痛苦,只是警惕地搜查瑶儿所有可能藏匿情报的地方。他清楚瑶儿的手段,对她的尸体也处处提防。我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居然有如此薄情之人。
雨越下越大,女弟子们将瑶儿的尸体搬运到我的面前,嘱咐我将她厚葬。这些弟子眼中也是悲伤的神色,她们本来将瑶儿当成她们未来的掌门。
这时,距离瑶儿答应嫁给我仅仅过去了五天。
我缓缓站起身来,看着瑶儿的尸体。她刚死去不久,脸上仍然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我站在雨幕之中,任由冷雨浇灌我的全身上下。
父亲劝我回去,我只是木讷地站着。我的脑子里几乎听不清他们的话,只看见一个个人影在我面前模糊地晃动。
父亲似乎隐约明白了我受的打击太大,精神已经濒临崩溃。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後悔杀了瑶儿,他只是叹了一口气,不再劝我,看了我一眼,径自回房去了。
那是我见他的最後一面。
那个春萍记的少年还没有走,他也没有打伞,站在瑶儿的尸体旁边。我走过去,他对我道:“少将军,我知道一处地方风水特别好,请您跟我走,我们一起将风姑娘葬了吧。”
我抱起瑶儿的尸体,一路跟着他向前走去。雨水瓢泼而下,将我们三个的身体打湿。
瑶儿的衣服很单薄,湿透以後紧紧贴上皮肤,将身上一道一道鲜血淋漓的鞭伤透得更加显眼。瑶儿毫无生气地躺在我的臂弯里,四肢像飘带一样下垂摆动。她的身体很轻,抱在怀里几乎没什麽重量,像慢慢消失的回忆,了然无痕。
远处传来滚滚雷声,让我又想起了和瑶儿一起听雨听雷的那天。那天大雨将我们浇湿,一道闪电劈下,我捂住她的耳朵,她擡头望着我,脸颊绯红。那道雷就劈进了南城旁边的树林里,将她灿烂的眼睛照得格外动人。
春萍记的少年一路在前走着,带我走进那片林子里。我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也没有多问。这短短的一段路不知为何格外漫长,我的脑海中反复闪现出与瑶儿有关的一切。
她真的爱过我麽?她对我有几分真心呢?她会不会与我産生哪怕一丝一毫的感情呢?
我停止欺骗自己,她是一个称职的暗探,为自己的信仰而活。在她眼里,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是情报,而我不过是她一个用来得到情报的工具。但是我不明白她究竟会把情报藏在什麽地方。
我俯下身去看瑶儿,她的尸体上僵硬出来一个隐约的笑。那个笑容美丽至极,和我见过的所有笑都不一样。不管是与我看雨丶和我在江边折海棠,还是与我一起在春萍记饮酒,她都没有露出过那样的笑。那种笑容美丽丶自由,象征着只属于她的永恒的幸福——当然不属于我。
我想起我好像是见过她那样笑的,只不过不是对我。
那是在四年前的炉火旁,在风雨楼的京城分舵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她正在和人谈笑风生。当时火焰摇曳着温柔的光,将她的笑容照得像月光一样灿烂。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那个笑容,我也清楚她永远也不会对我那样笑。
当时坐在她对面的是风泽。
她在临死之前,想到的也是自己的哥哥。
她说的最後一句话是:“你知道麽?我又想起我哥哥来了。他要在糖里塞满金子,让我每吃一口都高高兴兴的。谢谢你,我现在很高兴。”
突然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瞬间明白了瑶儿将情报藏在了哪里。
她将情报藏在了她吞下去的金条里。
我叫住春萍记少年:“你先等等——先把瑶儿送回去。”
少年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我,双眼中露出警惕的光。他问我道:“怎麽了?”
“她……她的胃里有东西。她把情报吞进去了!”
雨下得太大,我看不出来少年的表情。我能感觉到他在看着我,不知为何,我有些不寒而栗。但是他的语气很平静,只是冷冷地问了我一句:“你是要将她剖开麽?”
我颤抖着嘴唇,缓缓道:“只能如此。”
那少年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擡头看了看天,雨水直接打到他的脸上。他看了一阵,对我道:“易公子跟我往这边走吧,我知道有一条路可以抄近道回去。”
他带我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我没有疑心。雨越下越密,人站在雨中几乎能窒息。那少年不停地看天,凝视雷电之上的苍穹。他带我一步一步走到一棵树下,擡手对我道:“就是这儿了。易公子,实在对不起。”
我有些疑惑,刚想问他。他毫不客气地从我手中将瑶儿接过来,与我一起站在那棵树下。他将瑶儿抱在怀里,後退了两步,将瑶儿的尸体放在一旁。
他对我露出一个看上去善良可亲的微笑,伸出三根手指:“三。”
我这时才仔细地端详那个少年。此时冷雨将他的头发淋湿,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不住地向下滴水。他的眼睛里透露出清冷而凌厉的光,让我瞬间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个雨夜。
“二。”他的手指变成了两个,嘴角虽然上扬,但是眼神里不包含半点笑意,令人不寒而栗。他的笑意如同水面上的浮油,只有浅浅一层,与他的所思所想完全不相融。
四年前的那个雨夜,他从我的身边走过,我给他递了一把伞。然後他从京城离开,我再也没见过他,京城的雷击案也没有再发生过。
这个世界上与我萍水相逢的人太多,这种事在我的生活里极其微不足道,我早就把它忘在了脑後。但是不知为何,在此时此刻,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瞬间。
“一。”他从袖口抽出一根陶瓷做的长棍,戳中我的肩膀,将我按在树干上。虽然他半点武功也不会,但是那一刻我根本来不及反抗。被戳中的那一刻,他与我对视。
那一刻,一道雷电劈中我身後的树干,贯穿了我。我的视线骤然间变成了一片漫无边际的刺眼的白,我的身体被一道强大的力量从头到尾劈开。我的知觉在一瞬间失灵,那一刻我是天地之间最刺眼夺目的存在。
一切来得非常快,仅仅一瞬间的时间里,我过往二十多年的人生走马灯一样在我面前重演。但是一时间我什麽也记不清,什麽也抓不住。眼前那片白光慢慢收缩,变成了一片永远不会苏醒的夜。
在意识模糊前的最後一刻,在我面前的只剩下少年直视我的那双眼睛。
我看着他那双清冷但总是有笑意的眼睛,突然想起了他的名字。
他叫修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