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都在跟着船走。”杨溯野的指尖在冰面划了道痕,冰下的照片突然动起来,沈玉茹的戏服下摆飘起来,缠住许念的手腕,红菱的菱角掉在地上,滚到苏晴脚边,变成半块血玉碎片。“共生契没断干净时,所有被卷进来的人,都会被绑在同条命里。”
朱喻然突然发现掌心的血玉痣在发烫,低头看见冰面的裂缝里钻出根红线,线尾拴着张崭新的戏票,上面印着“归墟·终场”。他刚捏住票根,船身突然剧烈倾斜,河底浮起无数只手,指甲缝里嵌着戏服的金线,正往船板上爬——那些手的手腕上,都戴着和他同款的血玉护符,只是护符上的纹路,是反着的。
“是镜像里的我们。”杨溯野抓起斧头劈向那些手,斧刃落下的地方炸开团白雾,雾里飘来段唱腔,是《霸王别姬》的“从一而终”,却被唱得忽男忽女,像是朱喻然和杨溯野的声音在重叠。他突然指向雾中,“你看那面镜子。”
雾里浮出面巨大的铜镜,镜中映出的不是船,而是回音剧院的後台。镜中的朱喻然正往脸上涂胭脂,镜中的杨溯野举着斧头往自己影子上砍,影子里渗出的不是血,是骨瓷窑的瓷土,在地上捏出个小小的沈玉茹,正对着镜中的杨厂长笑。
“镜像在重演我们的路。”朱喻然的血玉痣突然刺痛,他发现镜中的自己掌心没有痣,反而握着块完整的血玉护符,护符里嵌着张纸条:“归墟不是终点,是契文的倒影,走进去,就得把‘人间’还给替身。”字迹是苏晴的,末尾还画着个小小的菱角,角上沾着点红,像红菱的蚀痕。
船突然停下,前方的河面出现道漩涡,漩涡中心浮着座桥,桥栏是用皮影线缠的,每个线结里都嵌着颗珍珠,珠面映出的不是人影,是沉月水族馆的水箱,水箱里的鱼正用嘴啄着块血玉碎片,碎片上的纹路,和朱喻然掌心的痣完全吻合。
“这是‘还魂桥’。”杨溯野的斧头柄在掌心敲出节奏,和桥栏皮影线的颤动频率一致,“我妈当年从镜城逃出来,就是从这儿走的。桥对面的归墟,其实是人间的倒影,只有把替身的债还清了,才能真正上岸。”他突然拽起朱喻然往桥上跑,路过桥中段时,朱喻然的脚踝被根线缠住,线尾的珍珠炸开,涌出的海水里浮着许念的校服,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日记:“1943年的水族馆,水箱里的鱼会说话,说它们是被锁在水里的戏子,等个人来解它们的骨……”
字迹突然模糊,海水里浮出许念的虚影,她的後颈已经没有鳞片,手里举着颗完整的珍珠,珠心映出沉月水族馆的铁笼正在打开,笼里的鱼顺着水流往漩涡游,每条鱼的眼睛里都嵌着块血玉碎渣。“我终于能回家了。”她的声音带着水汽,身影慢慢变得透明,化作无数珍珠,落在桥面上,变成串石阶,通向漩涡中心,“记得把我的日记带给1943年的我,告诉她别去碰水箱里的血玉。”
红菱的笑声突然从漩涡里飘出来,朱喻然擡头看见她的虚影正站在桥尾,蚀痕处的金线缠着块戏票残角,是回音剧院的1943年那场。“我当年就是为了抢这张票,才被契文缠上的。”她的皮衣下摆不再燃烧,蚀痕正在慢慢变淡,露出底下白皙的皮肤,“戏文里说‘从一而终’,可我偏要自己选。”她把戏票往漩涡里扔,票根在空中化作只红菱鸟,鸟嘴里叼着块血玉碎片,往朱喻然手里飞——碎片落在掌心,和那颗痣拼出半朵菱花。
“还差半朵。”红菱的身影渐渐消散,消散前指了指杨溯野的胸口,“在他那儿呢。”朱喻然低头,看见杨溯野的衣襟下露出半截血玉链,链坠是半朵菱花,纹路和自己掌心里的正好契合。杨溯野突然抓住他的手,两半菱花拼在一起的瞬间,桥栏的皮影线突然绷直,往漩涡里拉,他们的影子在桥面上被拉长,变成两条鱼,鱼尾缠着的线,在水面拼出“许念”“红菱”的名字,名字慢慢沉入水底,化作两朵花,一朵是珍珠白,一朵是菱角红。
漩涡中心的归墟终于露出全貌——不是想象中的废墟,而是条老街,街牌上写着“戏楼巷”,和1943年的回音剧院所在的巷子一模一样。巷口的老槐树下落着片叶子,叶面上的纹路是用血玉碎渣拼的,拼出的字是“苏晴”。
朱喻然刚踏上巷口的青石板,就听见身後传来“咔嗒”声,回头看见杨溯野的脚边落着个胭脂盒,盒盖敞开着,里面的玫瑰花瓣正在发酵,泡出的汁液里浮着张照片:苏晴穿着白大褂,站在骨瓷窑的转盘旁,手里举着块刻着“苏”字的修坯刀,刀下的瓷坯上,正捏出杨溯野的脸。
“她当年不是故意偷船票的。”杨溯野捡起胭脂盒,盒底刻着行小字:“替身的命,是主契给的,主契断,替身活。”他突然指向巷深处的戏楼,“我妈当年把苏晴的魂魄封进了戏楼的化妆镜,就是怕契文反噬时,她会被当成祭品。”
戏楼的木门虚掩着,推开门的瞬间,股陈年脂粉混着霉味的气息涌出来,和回音剧院的味道一模一样。後台的化妆镜蒙着层灰,镜面上擦出个小圆圈,露出里面的景象:苏晴正坐在镜前卸妆,卸下来的戏妆落在盘里,变成骨瓷窑的瓷土,她的手腕上缠着圈皮影线,线尾拴着张船票,票面上的名字是“苏晴”,目的地写着“人间”。
“我等这张票等了八十年。”苏晴的虚影从镜中走出来,白大褂上的焦痕正在消退,“当年沈玉茹把契文分了半给我,说只要主契的人走到归墟,我就能拿着自己的船票上岸。”她把船票往空中抛,票根化作只蝴蝶,翅膀上的花纹是用皮影线拼的,拼出的图案是忘川渡的船,“你们看,蝴蝶往哪儿飞,哪儿就是真正的人间。”
蝴蝶往戏楼的戏台飞,朱喻然和杨溯野跟过去时,发现戏台的幕布正缓缓升起,幕布上投出的影子不是他们的,而是沈玉茹和杨厂长的——沈玉茹穿着虞姬戏服,杨厂长穿着工装,两人正在台上唱《霸王别姬》,唱到“从一而终”时,沈玉茹突然转身,把手里的剑往杨厂长手里塞,剑刃上的血玉碎片,正往杨厂长的掌心钻。
“这是他们当年签下共生契的样子。”杨溯野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发现自己的掌心突然浮出块血玉碎片,和剑刃上的那块産生共鸣,“契文不是用笔墨写的,是用两家人的血,混着血玉的魂,刻进骨头里的。”
朱喻然的血玉痣突然发烫,他看见幕布的影子里,沈玉茹的戏服下摆缠着根红线,线尾拴着个婴儿,婴儿的襁褓里露出半块血玉,正是杨溯野小时候戴的那块。而婴儿的脚边,还躺着个襁褓,里面的婴儿握着块血玉碎片,碎片上的纹路,和朱喻然掌心的痣完全一样。
“原来你也是契文的人。”沈玉茹的声音从幕布里传来,影子里的她正往朱喻然的方向指,“你爷爷当年是回音剧院的班主,1943年那场戏,他帮我保管过血玉头面,你的血里,早就混了契文的魂。”
幕布突然落下,遮住了影子,落下的瞬间,戏台的地面裂开道缝,缝里涌出的不是泥土,是血玉冢的玉屑,玉屑在地上拼出张巨大的共生契,契文的开头写着:“民国三十二年,沈玉茹与杨明远(杨厂长)立契,以血玉为媒,以骨为引,共生共死;後契分二,半与苏晴,半与朱世安(朱喻然爷爷),待後人朱喻然丶杨溯野至归墟,契归本源,替身解脱,主契还阳。”
“还阳?”朱喻然愣住,他突然想起血玉冢里沈玉茹没说完的话,“有契之人……还阳?”
杨溯野的斧头突然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时,看见斧刃映出的自己——眼角的疤正在变淡,掌心的血玉碎片正在融化,渗进皮肤里,变成道浅浅的纹路,像从来没存在过。“我爸的日记里写过,共生契的终极,不是断,是‘归’,把被契文困住的魂还给人间,把主契的命还给肉身。”
戏楼外突然传来鸟鸣,是红菱化作的红菱鸟,正对着太阳的方向叫。朱喻然跑到门口,看见归墟的天空正在变淡,原本墨色的云层透出光,光里飘着无数人影:许念背着书包往远处的学校跑,书包上的珍珠在阳光下闪着光;红菱穿着新的红皮衣,手里举着串菱角,往菜市场的方向走;苏晴提着药箱,白大褂下摆随风飘,正往巷口的诊所去;沈玉茹和杨厂长手牵着手,走进戏楼巷深处的老房子,门楣上的“杨府”牌匾,正在慢慢变得清晰。
“他们都回去了。”杨溯野站在朱喻然身後,他的声音里带着清晨的微哑,像刚睡醒,“契文把他们的‘人间’还回来了。”他突然拉起朱喻然的手,往光里跑,“我们也该走了。”
跑过戏楼巷口时,朱喻然回头看了最後一眼——归墟正在像皮影戏一样慢慢收起,戏楼丶镜子丶桥丶船,都化作张薄薄的驴皮,被风卷着往远处飘,飘向沉月水族馆的方向,飘向回音剧院的钟楼,飘向骨瓷窑的烟囱,最後落在1943年的戏票上,票根的角落,多了两个名字:朱喻然,杨溯野。
掌心的血玉痣最後烫了一下,然後彻底变冷,像颗普通的痣。朱喻然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趴在沉月水族馆的台阶上,阳光透过玻璃穹顶照下来,落在掌心的痣上,痣的形状,像半朵菱花,旁边还沾着点珍珠粉末,是许念当年掉的那颗。
杨溯野的声音从身後传来,带着点不耐烦:“还愣着干什麽?苏晴的诊所快关门了,再不去拿报告,你掌心的伤又要发炎了。”朱喻然回头,看见杨溯野背着个旧帆布包,包里露出半截斧头柄,斧刃上的皮影线已经消失,只剩下点暗红的痕迹,像不小心沾的颜料。
他们往巷口走时,路过家新开的皮影店,店里的老板正在挂新做的皮影,有穿校服的女孩,有红皮衣的女人,有白大褂的医生,还有对穿戏服的男女,男的眼角有道浅疤,女的手里拿着块血玉头面。老板见他们看,笑着说:“这是根据老故事做的,说1943年有群人,为了个承诺,在戏楼里守了一辈子,最後把影子留在那儿,换了所有人的平安。”
朱喻然的目光落在最角落的两张皮影上——一张是他自己,掌心有颗痣;一张是杨溯野,眼角有道疤。两张皮影的手牵在一起,线尾拴着颗小小的血玉,玉上刻着行极小的字,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从一而终,说的是戏,也是我们。”
杨溯野拽了他一把,往前走去。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的尽头,似乎缠着点什麽,像根细细的线,线的另一端,飘向远处的戏楼巷,飘向归墟的方向,飘向所有故事开始又结束的地方——那里,有群人正笑着挥手,像在说:“人间很好,下次,别再弄丢船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