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佰从容不迫地靠在椅背上,那块玻璃被他当成了荧幕,他安静且无聊地观看着齐小满在里面的表演,仿佛吕奎带走了他最後一丝理智。
“我不知道,杀谁不杀谁,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你别想拿我当你发疯的幌子。”
齐小满整个上半身趴伏在桌面上,片刻後突然笑起来,那笑声像从信号不良的收音机里传出来的一样,断断续续,诡异扭曲,叫人听着一阵悚然。
“怎麽和你没有关系!”他蓦然贴近玻璃,目眦欲裂,仿佛要将外面的人生吞活剥了一样,“以後没了我,吕奎在外面,你真的以为你还能好好活着吗!我要你记住……你必须记住,是我!是我齐小满杀了吕奎!是我帮你报的仇!我是坐牢还是枪毙,这里面都有你一半!孟佰……你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敢知道?”
从嘴唇留下的血凝固在下巴上,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都没眨一下。
“我被你害成这样,你就没有一点愧疚吗!你当初……你当初如果答应跟我出国,後面什麽事都不会有!是你把我害成这个样子的!”
孟佰脸上始终没什麽表情,他看着齐小满,像在看一株长歪了的盆栽。只是这盆栽不是故意要这麽长的,是一开始养它的人没养好,把它放在了小黑屋里,没给阳光雨水。
所以盆栽靠着从空气中榨取养分歪歪扭扭长大後,压根学不会光合作用。
他默不作声地等齐小满发完了疯,才缓缓开口:“刀是握在你手里的,人是你杀的,你不用把罪责栽赃在我身上。吕奎要怎麽对我,也跟你毫无瓜葛,即使你走了之後他要杀我,那也是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齐小满稍微安定下来一点,孟佰紧握着手里的听筒。
“齐小满,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不敢’的人是你,不是我。你当初在车间里拿着我的秘密威胁我,你以为别人都在猜我的秘密是什麽吗?不止这样,他们还会猜你为什麽执意要逼我跟你出国。”
他说的这些话像是平地上一湾小溪,缓慢地流淌而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麽反而是到了现在,他才能心平气和地与齐小满沟通。
——或许不算是沟通,顶多只是他单方面在讲,齐小满未必听得进去。
“世界上没有两个陌生人的关系可以建立得理所当然。你说出最後那句话的时候,以为是把我推下深渊,作为拒绝你的代价。但事实上,你连带着把自己也拉下了水。现在我可以向你承认,我的确是,并且是你认为的那个人,我的确喜欢他,我不会再逃避下去。至今不敢面对自己的人,是你。”
时间好像停了几秒。
孟佰隔着玻璃,清晰地看到齐小满胸口剧烈起伏。他如同触电一般,浑身颤抖,眼底翻涌出血色,一对瞳孔死死地凝视着孟佰的脸。
“我……不……是……”
齐小满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一遍遍重复道:“我不是。”
孟佰漠然地看着他。
少顷,他像是刚从水底爬出来一样,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一只手用力扒住玻璃,厉声道:“我永远都不会是那种恶心的人!永远都不会!只有你!只有你是!你别想拉我下水!你们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有好下场!”
齐小满仿若含冤而死的厉鬼,被业火炙烤着从地狱爬出来,字字泣血指责人间刻薄。
孟佰闭了闭眼,恍然想起早先在百货大楼旁目睹的那一幕,他曾用相似的语气,跟另一个人说过话。
他想他大概猜对了。
孟佰没有验证自己的猜测,更没有在意齐小满的谩骂和诅咒,他放下听筒,叹了口气,看他不张嘴了,才重新举起电话。
“现在换我来问你了,”他说,“我只有一个问题。”
“那天让人给季平生带话的,是你吗?”
不知是情绪太激动没有听进去,还是不愿回答,齐小满没有说话。
孟佰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秒,轻声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再见。”
他不等齐小满再开口说什麽,顾自将电话放回座机上,站起身朝身後站着的两名警察点了下头,意思是可以带他离开了。
孟佰走出会见室,心情像无风经过的海面,竟意外平静。
他在大厅看到等着自己的季平生,过去拍了他一下。
季平生扭头看过来:“没啥事儿吧?他跟你说什麽了?”
孟佰微微笑了一下:“我没事,路上再告诉你。”
他按警方要求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名字,就和季平生一起离开了派出所。
孟佰把对话内容简单复述给他听,季平生听完也没做评价,甚至没有继续聊这件事。
他转而换了个话题:“我刚刚等你的时候,想了想要种什麽。”
孟佰一恍惚:“种什麽?”
“种几样药材吧。”季平生说,“我在药厂搬药材的时候,听他们聊,这些原料都是从专门的农村种植基地收购的,既然别人可以,那我们应该也可以——而且你对医药又知道那麽多,到时候各种方向也好把握。”
孟佰脑子有点乱,没法细想,腾出点空间大概考虑了一会儿,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点点头:“是个不错的法子,回去後可以研究研究那片地方具体适合种什麽药材,我应该还有几本药材种植的专业书。”
“剩下几天咱们可以先了解了解政策,还有承包土地的流程手续什麽的,争取入秋能把种子种下去!”
季平生踌躇满志,事情还没开始做,经他一描述,仿佛已经大功垂成。
孟佰忍不住笑一下,又突然想起什麽:
“回去前,我们再去看看杨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