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不是孝顺,只是纯觉得好玩
手机电量还剩十几,邬雪在医院小卖铺扫码借了一个充电宝,身边人来人往,有孩童也有大人,他越过人群往後楼走去。
住院部走廊里依旧有一股挥散不去的苦味,是各种药品混杂的味道,光线很暗,头顶照明灯的亮度几乎没有,安全出口贴牌绿幽幽亮着,开着的病房门口偶尔会传出病人家属的低语交谈。
邬雪没敢直接去病房,而是去护士站问了506病房1号床情况,然後坐在旁边的蓝色铁椅上发呆。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了,以後千万不要在干活了,好好修养还能……千万要值得注意的是不要有任何磕碰。”护士的声音不断回响。
这样的说辞邬雪听过三遍,第一次是他奶住院,第二次是年前他爷住院,然後就是这一次。
从初二他奶去世以後他爷的身体就不大好了,但好像也不是,从他记事起,他爷爷就是烟不离手药不离口,头疼粉每天都要喝好几包,不用冲水直接咽。
那时候他很敬佩,药这麽苦他爷都能直接喝,水都不用,而他总是很兴冲冲等他爷喝头疼粉。
在那个养着一头红棕色牛的东头房间里,门边有一个大缸,杠上盖的是高粱纳的缸盖,上面零零碎碎放的全是东西,其中就有整盒整盒买的头疼粉,撕开外包装纸,里面还有一个折好的白色小纸包。
他每次都会卡着他爷喝头疼粉的时间过去,撕开外包装纸,拿出里面折好的白纸包,前後左右折叠几下把粉末聚到中间,然後递给他爷,眼巴巴等着看。
老头一仰头再低头的时候手里就只剩一张白色的包装纸了,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这时候他总是很有成就感,老头也很有成就感,表演一样的手法动作表情都是在哄他。
头疼粉旁边随便放着好几种烟,一种是蓝色三块钱的“散花”香烟,老头可能不经常吸,但身上一定会放,皱皱巴巴的带在身上好久。
还有一种是极少会出现的红色包装香烟“红旗渠”,五块钱,很少见,大多时候见到的时候是别人丢掉的烟盒,上面的字体很好看,这两种香烟都会在大缸的高粱盖子上出现,但老头最常吸的还是自制的烟卷。
用他使用过的本子,一张纸分成两半,可以卷两个烟卷,有的是老头自己折的,有的是他折的,桌子上总是有备好的一摞烟纸。
要吸烟的时候老头会把裁好的纸先铺高粱盖上,掏出塑料袋里已经切碎过的烟叶再放在手心里揉一揉,满意以後撒到裁好的纸上面,撒上直接就是直直一长条,再用粗粝弯曲的食指再堆砌堆砌形状,直到觉着满意了,接下来是最重要的部分,卷烟。
他总是学不会,只会把烟叶撒本纸上,再用手指聚拢一起,然後看他爷卷。
记忆里,老头的手指因为常年的劳作总是弯曲伸不直的,粗粝,坚硬,卷烟的动作看上去很僵硬,可烟沫和纸张在他手下却变得异常听话。
老头总是卷的很容易,在他看不过来的时候就把烟卷好了,他就开始急,不乐意,因为没学会。
老头却很得意,烟卷在手心里滚几圈,紧实了,有水沾水,没水横放唇边,伸出舌头用唾液把烟卷纸张边缘贴合住,有时候是他重复这一步骤。
一切弄好以後老头会把卷好的烟卷递到嘴边,让他按动按动打火机点燃,嘴里冒着烟的时候连不懂事的他都觉得这时候爷很安逸。
不过这种自制的烟卷通常吸一会儿就见底了,他总是会大呼小叫地让老头把快灼烧到指间的烟卷丢掉,而老头则是跟没听到一样继续吸,有时候烦了还会“啧”一声,坐在大缸旁边他的小马扎上,头靠着床继续吸,直到见底。
但这也不会丢掉,掐灭了,把外面的一圈纸丢掉,馀下已经烧焦的烟沫塞进他那短烟锅里。
烟嘴边吊着的烟袋里也总是鼓鼓囊囊的,那是他塞的。不管老头在或是不在,只要他看到烟袋有点空了就会往里面塞烟,并且塞得很紧实,然後用拳头验证捶下去会不会凹陷,有凹陷就继续塞。
但这不是孝顺,只是纯觉得好玩,这些事情在年幼时的他这里都极有意思。
老头出门的时候就爱带他的烟锅,手背在後面,短烟杆上吊着的烟袋跟着一晃一晃,点一次可以吸很久。在家则吸的最多的是自己卷的烟,散花不常吸,因为要钱。
有时候在家里吸烟锅是因为里面塞满了吸烟卷剩下的烟沫,这时候是不让他点烟的,小时候小不知道为什麽,後来长大了明白是烟杆太短了,不好点燃怕他烫手。
再後来,除了日复一日的吸烟吃头疼粉,老头又开始吃药了。各种各样的药。配好的,盒子里的,瓶装的,一袋一袋的,上面医生写好了吃几个,老头总是让他看,让他配药。配好林林总总整合到一起最後居然有满满当当一手心那麽多,老头眼睛都不眨一下,仰头就倒进嘴里,再端起碗喝水。
他问老头得了什麽病,老头说肠子搅到一起了,那时候一点都不懂肠道和消化有直接关系,居然也会想吃饭的问题,大概是因为饭要吃进肚子里,肠子也在肚子里。
尽管吃很多药,但老头看着一点生病迹象都没有,每天五点就起床,割草丶放牛丶种菜丶给庄稼打药,农忙的时候驱赶牛车拉粮食,晚上或中午照旧把割回来的草放到铡草刀上铡的碎碎的,他就蹲在一旁把切碎的草拨到一边腾出地方,一切都没有什麽不同。
但是老头身体在某一天就是突然灰败了,一下子孱弱起来,大病了好几场,开始在他那几个儿子家轮流住,牛没有人喂养,于是打他记事起就有的那头温顺到木讷的棕红色老牛也卖了,然後就剩他一个人,周天晚上住在原先的院子里,白天去他轮流的儿子那里陪护,晚上再回去,一直到现在。
护士站并不安静,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踩在人心上,邬雪弯下腰,胳膊搭在岔开的膝盖上,手腕没有任何力度地下垂。
他快变成孤儿了,他想。但要是等他到了十八岁那他就不是孤儿,有人看着他长大,即使会离开,但他不是孤儿,他那个时候是成年人了,就不必什麽人挂念,会自己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