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王绾甫落座,尹姿便迫不及待端起酒樽向他敬酒:“此酒特为王绾你洗浊,恭贺你重获新生,也祝你将来宏愿大成。”
王绾端起几案上的酒樽,很认真地说:“王绾多谢恩公相救,然只敢言洗浊,不敢言获新生丶成宏愿。”
倘若听者是其他人,一定会觉得王绾此人说话不解风情丶败坏雅兴还粗鲁无礼,恩主重金相救还佳宴款待,对你给予厚望才会对你说吉祥话,可你偏偏煞风景不领情,简直白眼狼一只。
然而王绾这句话是对尹姿说的,他不知道尹姿是一个比他自已还了解他本人的奇人,既是奇人,所思所想自然不同于旁人。
尹姿果然没有介怀他的话,反而关心询问:“王绾心中可还有惑?愿说来听听麽?”
王绾诚实点头,坦言道:“不瞒恩公,王绾心里的确有一疑一忧难解。”
“何为疑?何为忧?”尹姿放下酒樽,表情认真。
“疑恩公搭救王绾的动机。”王绾沉声,毫无隐瞒对在座四人说出真心话,“忧天下之大却无有王绾容身之地,身尚未无安,何谈实现宏愿?”
“你想知道我为何要救你,好说,理由有二。”尹姿竖起两根手指头,“其一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其二我家二哥哥有钱。”
说最後这话时她的声调很轻快:“要是钱不够,我也会有心无力,幸好这次在郢都遇上二哥哥。”
说话同时,尹姿感激地朝上首的田骁望去,见他那副正襟危坐的端庄典雅模样,脑子里蹦出一个旧词:如鹤。
田骁没有像先前只有他二人那样,含情脉脉地表态“我愿意”“我喜欢”“只要小尹有所求我就全力满足”这种话,而是恢复在人前惯有的那副寡言清冷情态。
只不过当尹姿看向他时,田骁嘴角勾起的幅度明显大了好多。
这时王绾继续问道:“可是……王绾与恩公并不相识。我的冤屈恩公如何得知?恩公凭何愿意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花费二百重金?”
二言两语交锋中,尹姿记起曾在灰雾大厅读过一句史料对王绾的评语:
——道德隆重,重情内敛。
前世,尹姿是个极有感恩之心的人,也一直很喜欢和懂感恩的人结交,如今穿越来到战国,面对“道德隆重”的王绾,尹姿更珍视了。
尹姿知道不能随意忽悠怠慢,但又不能真话告知,只好对满脸殷切想得知真相的王绾,使出俗套但很管用的神棍法去解释:“王绾我好像忘了告诉你,我大父乃是尹臯。”
果然听闻“尹臯”二字,王绾浑身一抖,惊愕道:“恩公是尹子後裔?!”
“是呐。”尹姿颔首,可以装出一副不经意的口气,“我虽天资愚钝,跟随大父云游列国数十年,解梦观星面相我还是学了些皮毛。”
铺垫完,尹姿便正式神叨叨进入骗人环节:“前不久我从邯郸来往即墨贩盐,忽有一夜梦了个离奇之梦,醒来解梦,得知郢都大狱有一人需要我来搭救。”
“恩公,此人难道就是我?”王绾声音变得激动。
“解初梦时我尚不知此人是谁。”尹姿摇头,故意将故事营造得更玄奇,“此後接连多日做梦,才一点点解开谜团。”
为了让王绾信服,尹姿补充了一些旁人无法验证的细节:“比如有一梦,我梦见庞涓残害同门师哥孙膑,解梦最後我得到两个啓示:一则,有人似孙膑被人设计陷害并困于囹圄;二则,要麽此无辜之人乃魏人,要麽此事发生在魏国。”
王绾听得心惊胆战,腰背挺得更直了。
尹姿将他的微表情尽收眼底,不动声色继续玄幻地描绘之後的其他梦境,最後长舒一口气:“……直至在临淄田府又做一梦,尹姿终解开迷局,这才来到郢都。”
“原来如此。”品菽率先回过神,捋须佩服着表态,“尹先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尹子泉下若有知,定会欣然自得。”
听闻此言,尹姿没顺着去想尹臯老先生是否泉下有知,而是想品菽能脱口念出荀子名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见荀子学说流传很广。
紧接着王绾也回过神,从软垫上站起身,虔诚地先朝天一拜,後对尹姿一拜:“天道有眼,王绾感念之,恩公之情王绾亦会终生不忘。”
尹姿听了没说什麽,重新端起酒樽,举国头顶:“敬天。”
王绾跟随之。
喝完第一樽酒,尹姿再次缓缓开口:“方才王绾你说天地之大却无有一处与你的容身之处,此话不对。”
“请恩公赐教。”
“通常一个人对前途感到迷惘,原因只有一个,”刻意停顿几瞬,尹姿忽然指了指眼睛,正声道,“那就是他的双目只盯着一条道看,眼界窄了。”
闻此言,田骁眼皮抖动,惊讶侧头注视着尹姿,做出虚心聆听的姿态。
尹姿用很笃定的语气继续说:“尹姿斗胆将天下之道分为两条,一条已经走出来,看得到车痕脚印;一条尚未走出来,藏在荒草乱石中。”
王绾追问:“若要行至千里,恩公以为王绾该走哪条道才走得通?”
尹姿没马上回答,反而问王绾:“你的理想是什麽?”
王绾低头思忖,半晌方才回答:“成为张子那样的人。”
此刻起,王绾把春申君从心里剥去,他要接近和成为的只剩张仪一人。
尹姿仍没有表态,继续反问:“仕途爬得越高,一旦摔了,便会摔得粉身碎骨,王绾你怕不怕?”
“不怕!”
王绾答得很铿锵:“人都有一死,死前若能像烛火般尽情燃烧驱散黑夜,即便最终油尽灯枯王绾也心满意足。”
“王绾你求名吗?”尹姿又问。
“求。”王绾点头,旋即又摇头,“王绾只求在阿母眼中有名,不求名满天下。”
“先生此话何意?”田骁温声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