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昕还是摇头:“我没有在对你抱怨,我只是在——算了。”
文森特马上上前一步,抓住明昕的手腕,强迫自己望进那双就算微微发红却依然清亮的眼底,眉心紧锁。
“不能算了,说出来,”文森特急促道,“我的直觉告诉我,你现在有很重要的话想对我说。”
明昕还是摇头:“……不重要的。”
“重要,”文森特的表现难得强硬,“只是在什麽?说出来,明昕。”
他的直觉向来比普通人灵敏得多,在这一秒,在这嘈杂的接机大厅,他听到无数器乐齐齐奏鸣,像是某场协奏曲的高|潮段落,而只要他放弃追问,乐曲绝对会急转直下,向不可挽回的方向一骑绝尘。
然後,然後。
这辈子就过去了。
气氛有那麽一瞬间的滞凝。
这是城市机场再寻常不过的深夜,人流来去匆匆,像是暗含某种人生隐喻的中转站,充斥着无数的别离与重逢。
明昕向来不喜欢过于戏剧化的冲突,而今天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了她前半生所有。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控诉,说放弃吧,只要放弃他,你就能回归聪明人的正常生活,不用提心吊胆,不用惶恐忐忑,一切既定又稳定,不会有任何变数,是你最习惯的生活;
可却还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说认命吧,为什麽要与本能反抗呢,你这样的人,天生就会被他那种波澜壮阔的生活方式吸引,这次会,下次也会,你怎麽可能逃得掉呢。
明昕任他捏着手腕,睫毛翕动,一个很困扰的表情。
“……我只是在对我自己抱怨,”犹豫片刻,她终于接上刚才没说完的话,声音很轻,“因为我本来是想质问你为什麽不和我报备行程,害得我白担心你,可我仔细想了想,我不知道我有什麽资格。”
文森特静了。
她本来没打算把一切说清楚,毕竟感情永远是感性的,是上头的,如果非要理性地摊开挑明,把一切都掰开揉碎解释清楚,那麽这段关系距离结束也就没多远了。
可除了三年前那玩笑似的订婚关系,她本来就从未与文森特开始,又谈何结束。
于是她继续说:“我看我谈过恋爱的朋友说,比起确定关系後的磨合,反而是确定关系前的暧昧更有意思,我也不是不愿意一直和你暧昧,但我总觉得,这种行为应该是你情我愿的,我已经表达过我的意愿了,可你呢?你对我的想法是什麽,可能是我比较愚钝吧,我直到现在也感受不到。”
明昕说完就闭上了嘴巴,看着文森特的神情慢慢变得温顺,像一只引颈就屠的动物。
“……上次你说要谈谈,所以在那之後,我谷歌了谈判的定义。”文森特等她说完才开口,开啓的话题看似毫不相干,却又好像与她说的那一大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松开了明昕的手腕,转而把行李箱拉到明昕面前,单膝跪地,拨弄密码锁。
“谷歌说,谈判是双方都要拿出相应的筹码,在谈判桌上博弈,旨在达成共同受益的结局,”他笑了下,按输入密码锁的最後一位,“所以这趟我跑了几个国家,把我所有的筹码拿回来了。”
“说来,这还是你那位叫Jessica的朋友提醒我的,婚姻是和已知的人探索未知的世界,而不是和未知的人重复已知的旅程,”锁头打开了,文森特摊开行李箱,自下而上地仰望着明昕,“一个要与她经历未来的人,不能不了解他的过去。所以,我把我的过去都拿来了。”
“这是什麽?”明昕下意识问询,但她其实已经看明白了。
行李箱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许多东西,最上面是中文的出生证明,下面压着毕业证书,中文的俄文的都有,还有一些乐谱,相册,旧机票,杂七杂八,印着不同国家的文字。
“这是我的过去。我……我知道会在很多时候满嘴跑火车,这是我保护自己的方法,我克制不住,”文森特的声音有一瞬间的跑音,却又强自镇定下来,“我也知道我的话语在你这里并不可信,所以我拿来了可信的证据,这里所有的书面证明都有相应的公章,他们永远不会撒谎。”
“早该给你了,三年前我就该这麽做。”他喃喃道,“还有对不起,我……我从来没有过能让我报备的人,所以没想到出门要给家人报备,对不起,让你白担心了,我会记住这一点,下次不会了。”
文森特手指发着抖,把行李箱往明昕面前推了推,他单膝跪着,还是那个温顺的神情,犹如虔诚的信徒,向神明献上自己的一切。
然後就到了审判的时间。
一千两百个日夜,二十多个城市,世界天平的两极,上下左右望不尽的人山人海,他终于等到了今天。
箱子里装着明昕想要知道的一切,那些盘根错节的纠葛,可明昕没有伸手去翻,甚至没多看一眼。
她只是问:“你把这些交给我,是想从我这里换走什麽?”
“再给我一次追求你的机会。不管你喜欢什麽样子,我都可以改。”
文森特的语速很快,像曾经在心里演练了千百回。
于是明昕深深看进他的眼底,看到三年前那首未完待续的乐章,那是命运留下的轨迹,在她为时三年的人生展馆里回荡,在斯德洛格镇的上方永恒飘扬,杂糅着数不清的人生碎片,数不清的过往。
让她无数次沦陷于名为文森特的深渊,无法挣脱,无法抵抗。
再开口的时候,她已经知道她的答案了,不过还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我以为聪明人应该‘只选择,不改变’,去挑选生来合拍的人,而不是要求不合拍的人为自己改变。”
“我不是聪明人,我喜欢做傻事。”文森特的回答与三年前如出一辙。
只不过,三年前的文森特选择张开双臂请求拥抱,而三年後的文森特选择试探性的伸出手。
手背朝下,指节修长,一个邀约的姿势。
明昕沉默半晌,第一万次,把右手放进文森特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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